(一)
段陵被迫入赘进叶家时,满心怨恨,只想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一雪今日之耻。
他将新婚这一天当作生命中最耻辱的日子,新房里,红盖头下的叶禾却羞涩含笑,将这一天当作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叶禾并不知道,这场婚姻是用怎样的手段换取的,她彼时满怀憧憬,还一心期待着见到她的恩公,她朝思暮想的人,她的……夫君。
夫君,一想到这个词,叶禾就会绯红着脸笑意,她轻轻呢喃着,在唇齿间不由自主地将这个词回味了千百遍。
爹说她性子腼腆,容易害羞,大婚前特意嘱咐她,要她大胆一些,不要像平常一样,与人说话都脸红,那是她的夫君,是爹亲自为她招上门的如意郎君,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她鼓足了勇气,想着等段陵盖头,她一定要好好看他一眼,不闪不躲,大胆地唤他一声夫君。
可叶禾满怀柔情的一颗心在红盖头揭开的那一刻,如坠深渊——
那是怎样一双冰冷怨的眼睛,盯得她心头,似乎恨不得她立刻死去。
红烛摇曳,极度压抑的中,段陵猛地欺近瑟瑟发抖的叶禾,孔武有力的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脸上带着刻薄的笑,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她,声音如蛇般,一字一句嘲讽地响起:
「好一个叶大,好大的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段家百年基业可全捏在你手中,我堂堂七尺男儿舍弃所有,没脸没皮地做你叶家的婿,不知叶大可还满意?」
叶禾面如白纸,寒气从脚底窜起,着身子说不出来,段陵冷冷一笑,双眸遽紧,蓦地拔高声音:
「我段某人立于天地间,自问所行所为无愧于心,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日在树林里救下你!」
叶禾身子一震,煞白了一张脸,段陵却仍不愿放过她,死死攫住她的眼眸,给予了她最后的致命一击。
「我宁愿你死在那里——也好过你如今毁掉我整个人生!」
声音在新房里久久回荡着,像一把重锤狠狠击在叶禾的心底,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与憧憬。
窗外风声飒飒,如奏一曲哀乐,凛冽而绝望,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开始枯守一段无望的爱,穿着讽刺的红嫁衣,卑微到了尘土里。
像所有话本戏折里写的俗套故事一样,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一对青梅竹马,郎情妾意,正待谈婚论嫁时,却忽然冒出了一个,硬生生地棒打鸳鸯,拆散了这对有情人。
是的,段陵正如故事里所说,有个从小相伴长大的青梅竹马,而她,也阴错阳差的,恰恰做了那个面目可憎的,那个万人唾弃的罪魁祸首。
叶禾的富甲一方,财势遮天,却是老来得女,半入黄土时才得了叶禾这一个独女。叶禾身体孱弱,母亲而死,叶老爷是对她捧在手心,呵护倍加。
与许多刁蛮任性的大户不一样,叶禾的性子很温柔很和善,甚至还有些过分的腼腆,叶老爷十分担心,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宝贝女儿无人倚仗,受尽欺负。
于是他开始为叶禾物色如意郎君,一个品行才貌,家世门第皆般配,又愿意做叶家婿,一生一世照顾叶禾的人。
恰在这个时候,段陵出现了,像老天爷挥挥手赏赐般,一切来得刚刚好。
打马而过的清俊少年,在树林里救下了出门踏春,与家仆走散的叶禾,萍水相逢的缘分,少女萌动的心,如羽毛轻轻拂过,不多不少,却足以能够化为一段佳话。
但天意往往弄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叶老爷做梦都没有想到段陵会不答允这桩婚事。
意气风发的少年,言行举止有礼有度,却是不容商量的口气——
心有所属,非卿不娶。
八个字脆脆地挡回了叶老爷所有的期许,但商人总是不那么容易放弃的,打蛇打七寸,叶老爷也不多说,直接捏住了段氏家族生意的命脉,又安排了一个美貌戏子,柔情地哄走了段陵那位青梅竹马的心。
到底是多年摸爬滚打起家的商豪,狠辣手腕这才叫人真识到,段陵被逼上绝路,怀着满腔屈辱入赘进了叶家。
这些个中曲折内情,叶禾起先并不知,直到婚后才断断续续知晓完全,她终于明白,为何段陵会那样恨她了。
纵然无心,但段陵的人生也确确实实是因为她,才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两人之间的隔阂深深,如坚冰般不可消融。
叶禾甚至都不敢告诉,段陵至始至终都没有碰过她,因为生下的孩子要姓叶,段陵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他觉得恶心。
可不管他怎样冷言冷语对待她,在面前,她总是笑得很满足,小心翼翼地瞒下一切,生怕再加深与夫君之间的矛盾。
但这一天,无论她如何害怕,还是避无可避地来了。
叶老爷老谋深算,却堪堪忘了一个词,养虎为患。
即使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奋力一扑,也能要人性命。
(二)
叶家在段陵入赘后的第三年春天,大厦倾塌,偌大家业说败就败。
段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终是得偿所愿。
这几年他与段家暗渡陈仓,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一点点将叶家账目转移,抽丝剥茧,等到叶老爷猛然发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叶家已换了新主人,所有地契店铺都改成了段姓,连叶家大宅也无可幸免。
段陵 在长廊中,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叶家老小搬离出去,连一干仆通通赶出,换成了段家的人。
所有人中,他唯独留下了叶禾。
当然不是出于情意,他只是不愿放掉她,他要看着她从云端跌下,亲眼见证她落魄的后半生。
「别怪他,是爹错在先,毁了他,也害苦了你,你就留下来跟他好好过日子吧。」
叶老爷仿一夜苍老了十岁,却还惦记着女儿,叶禾拼命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她转身去找段陵,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不要赶走她爹,让年岁已高的叶老爷留在府上,能有片瓦遮头。
段陵居高临下地看着叶禾,眸光复杂。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与她成婚后不久,他骗她一起去听戏,自己却中途离席,趁机去找了柳妹,想亲耳听旧时的情人说,她没有变心,她还爱着他。
可女人薄情起来,比男人甚过百倍。
往日的青梅竹马,像变了个人似的,狠狠甩开他的手,背影决绝。
他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半夜才回了叶府,一抬头,却看见门前一道光,叶禾披着衣裳,提灯坐在风中等着他。
一见他,她便怯生生地 起,上前去扶他。
什么也没说,也不问他去做什么了,为何丢下她中途走了,只搀着他,细声细气地开口:
「夫君,小心点。」
他烦闷不已,一把推开她,她垂下眼睫,不再凑近他,只提着灯走在了前面,不时回头看他。
「夫君,这边。」
叶府大得如迷宫一般,夜色中没有叶禾在前方带路,他也许真摸不到房门。
灯火摇曳,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前方那道纤秀的背影,浮浮沉沉如水面上一朵清荷,夜风拂过她散下的长发,看起来是那样单薄。
深吸了口气,段陵有些心烦意乱地转过身,他还从没见过叶禾哭成这样,不知为何他心头忽然堵得慌,皱眉挥挥手,他到底不耐地答允了她。
叶老爷就这样留了下来,住进了叶府,不,如今是段府的一个小别院里。
不知是想补偿自己,还是要故意羞辱叶禾,段陵开始隔三差五地带一些女人进门,夜夜笙歌,还一定要叶禾作陪。
叶禾推脱不掉,就坐在一边,垂眸埋首,静静地听着段陵与那些女人在耳边调笑。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久而久之,段陵也觉索然了,像是失望,又像是愤怒,有什么情绪梗在心中,无从发泄。
直到有一日,他在花园里,无意之中撞见了那一幕。
他带回来的一群头牌花魁团团围着叶禾,似乎抢走了她什么东西,在空中互相抛来抛去,嘻嘻笑笑地捉弄着她。
叶禾嘴笨,被戏耍得团团转,额上渗出了细汗,只知道绯红着脸急声道:「还给我,还给我……」
那些伶牙俐齿的风尘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无所忌惮地笑叶禾是个弃妇,将叶禾贬得一无是处,极尽嘲讽。
府里的下人只远远地看着,摇摇头叹口气,却明白叶禾在府中的地位,不敢出声相助,显然对她的遭遇也习以为常。
段陵 在长廊上,叶禾的无助窘迫直直映在他眼中,伴随着那些女人的嬉笑,他忽然觉得烦躁起来,明明应该高兴解气的时候,却反而一股无名怒火窜上心头,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般,他一个跨步走上前,一声怒喝: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满场顿寂,那些花魁没有想到会被段陵撞见,更没想到段陵会发这么大的火,一下吓得面如土色。
段陵劈手夺过那件被众人哄抢的东西,一挥袖:「滚,都给我滚!」
当花魁们慌乱地作鸟兽散后,段陵这才转身,没好气地将东西一把塞给傻愣愣的叶禾,粗声粗气道:「段家的脸都叫你丢光了,蠢得和根木头样的,再不济你也是我段陵的夫人,叫群骑到了头上,传出去是在打我的脸吗?」
叶禾仍未回过神来,张了张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段陵哼了哼,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到叶禾怀里的东西上,竟不由一愣,他这才看清,原来方才叶禾被她们抢去的东西竟是一双平平无奇的鞋底。
雪白的料子,针脚拙劣,边边角角却缝制得紧密细心,大小尺寸一看便知这是为谁做的。
心中蓦地一暖,段陵却一声哼,抑住心中的暖意,做出冷冰冰的样子想拿过细看,叶禾却赶紧将鞋底在了身后,如受了惊的小鹿般。
像知道他会不高兴一样,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嗫嚅了好半天后,才怯生生地开口:「我爹昨夜又咳了,夫君,你,你再替他请个好点的大夫……」
「这点小事也来烦我!」猛地打断叶禾的话,段陵的眸光倏然冷了下来,先前心里还有的一些莫名期待被冲散得一干二净,道不上来的情绪迫不及待地想要,他狠狠地拂袖而去,只留下叫叶禾煞白了一张脸的。
「少做些有的没的,你知道你做的东西我碰都不会碰的!」
(三)
春去冬来,落叶纷飞间又是两年过去,叶老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握住叶禾的手,眉眼间满是遗憾,他怕是等不到抱孙子的那一天了……
从小别院出来后,叶禾靠在墙上,身子无力地下去,像空中一片落叶,在风里飘零无依。
这几年段陵待她虽不,却也是衣食无缺,至少府里的下人不敢太放肆,对她表面上还算尊敬。
但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对她发火,脾气阴晴不定,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就不知她说错了什么话,一下就变了脸色。
于是她越发沉默,可沉默也是错的,去年除夕夜,他破天荒地带她去城楼上看烟花,才看到一半,他就气冲冲地丢下她走了。
「最讨厌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个!」
她无端端地挨了骂,不明所以,怯怯地在身后喊了他几声,他头也不回,她只能叹口气,披风自己一点点下了城楼。
反正也不是之一次被他丢下,她早就习惯了,马车就停在下面,她自己也是可以回去的。
这件事过后,段陵又去忙各种生意应酬了,不再理会叶禾,叶禾被冷落在角落里,却已是知足的。
至少他再没娶过别的女人,偌大的宅院中始终只有她一位夫人。
也许,叶禾抬头望着天,痴痴地想,他对她还是有一丝丝情意的。
深吸了口气,叶禾望向小别方向,想到殷切的眼神,终是咬紧唇,下定了决心。
夜幕降临,月光如水,叶禾踏进了段陵的房中,
段陵刚刚沐浴完,还只穿好一件单衣,浑身上下还笼罩着一层氤氲的水气。
叶禾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抿了抿唇,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走上前,伸出手从后面一把拥住了段陵。
段陵身子一僵,却没有推开她,房中一下静得可怕,只听得到两人紧挨的心跳声。
这是他们之一次这么接近,也是叶禾之一次这么主动。
不知过了多久,段陵才嘶哑地开口,呼吸粗重,唤了叶禾一声。
叶禾猛然被惊醒,吓了一跳,身子习惯性地哆嗦起来,却咬咬牙,鼓起全身的勇气,又贴紧了段陵的背,颤声道:
「夫君,我……我想要一个孩子,只想要一个孩子……」
细声细气的话里带着哀求,如飘飘洒洒的雪花,在段陵心中柔软地化开,却又酸涩无比。
见段陵迟迟不说话,叶禾慌了,急忙补充道:「我不会再来烦你的,有,有了孩子后,我就搬去和爹一起住……你也可以,也可以再娶其他……」
话还未说完,段陵霍然转过身,狠狠地甩开叶禾,漆黑的眼眸满是戾气,像头随时要扑上来咬人的猛虎——
「滚,给我滚!」
怒不可遏的声音如一道闪电,吼得叶禾瑟瑟发抖,霎时红了双眼,所有幻想与希望全部坍塌。
她被地推出了房门,身子摇摇欲坠。
从这一天后,段陵再也不愿见她,成天在外面忙得昏天暗地,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
两人的关系一夜之间回到了不堪的最初,叶禾搂紧被子,夜夜泪湿枕巾。
她想不通,她那么卑微地恳求他,这么多年了,她只是要个孩子,这也是很过分的要求吗?
叶禾不知道,日日买醉的段陵并不比她好过,他饱受煎熬,恨自己不该沦陷,不该不知不觉对她生了情,更恨她不是真心想要他的孩子,而只是想要一个依靠,为了他,她甚至不惜劝他纳妾!
日子在相互的折磨中飒飒而过,眨眼间,就到了段陵曾经入赘进叶家的日子。
这一天,段陵心里格外烦闷,推掉了一切事务,早早地吩咐管家,去红袖楼叫了一群莺莺燕燕,关上房门,大肆歌舞,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去没想到入夜时分,门外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哭喊,那柔柔细细的声音,正是叶禾。
管家忧心忡忡地进来通报了几次,段陵,醉得东倒西歪,在满室笙歌中,一把摔了酒杯。
「不要再跟我提夫人两个字!」
门外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叶禾疯狂地拍着门,却一次次被人拖开,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夫君,夫君,求求你出来见我……」
凄厉的哭喊一句句敲击着段陵的心,满腔苦涩中,他几乎就要心软,却又被怀中的美人劝下一杯酒,精明的女人们互相使着眼色,满屋歌舞声骤然变大,渐渐遮盖了门外的嘈杂。
段陵也在这时陡然忆起,就是几年前的今日,叶老爷将他逼上了绝路!
心一横,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再不去管外间的动静,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等段陵一觉醒来时,悔恨来得措手不及。
府里全都挂起了白灯笼,临时设下的简陋灵堂中,远远地传来悲怆的哀乐,段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就在昨夜,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见叶禾的昨夜,叶老爷撒手人寰,一生风云的大商豪,在女儿肝肠寸断的哭喊中,终是不甘心地一点点合上了眼眸。
当段陵跌跌撞撞地赶去灵堂时,只看见一袭素衣棺木前,披麻戴孝,孤零零的背影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单薄瘦弱。
段陵眼眶忽然一酸,一步步艰难地走近叶禾,涩声道:「昨晚,我……」
「昨晚我去找你,」不悲不喜的声音打断了段陵,叶禾纤秀的脊背伶仃地挺着,却并不回头,只轻轻开口:「想求你帮帮我,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在我爹面前同我做场戏,说你会好好照顾我,不让他老人家下了黄泉也不安心……」
冰凉的声音回荡在灵堂里,木然,苍白,如一口枯井,再掀不起一丝波澜。
「可爹说的没错,是我太傻,不该奢望,还误以为你就是我的良人,只要我一心一意地等在原地,总有一天能等到你回头看我一眼……」
爹至死都放心不下她,她守在床边,不已的身子是从未有过的害怕与无助,她不管不顾地奔去找段陵,一道门却将她隔得彻彻底底,里面歌舞升平,外面却是漆黑寒冷,她拍着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将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可没有人出来,到最后都没有人出来……
夜里那么黑,那么冷,在大风肆虐的小别院里,的手倏然垂下,她的世界轰然坍塌。
这个世上待她更好的那个人就这样走了,一片昏沉,没有光,没有,没有希望,前路茫茫,她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背影动了动,叶禾缓缓转过头,那一瞬,段陵仿觉得时间都要静止了,他按捺住纷乱的心跳,正要上前,却对上了一双枯槁般的眼眸,叶禾定定地望着他,带着直逼人心的绝望与寒意——
「可现在我才明白,如果那年在树林里,我没有遇上你,该有多好。」
(四)
没有人知道假面是何年何月来到百灵潭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姓,更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来历,本体为何。
之所以叫他假面,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常年戴着面具,离群索居,住在一个偏僻的石洞里,睡在一口古旧棺材中,与世隔绝。
若不是这次来送请柬,蛇女浮衣还不会踏入假面的住处,和这怪人有了之一次接触。
又粗又长的蛇尾游走在的石洞中,浮衣四处打量着,小心翼翼地喊着:「假面先生,假面先生……」
满室昏暗中,一个人忽然从棺材里坐起,吓了浮衣一跳。
那人戴着谱面具,阴森诡魅,盯着浮衣看了许久,看得浮衣额上都渗出了冷汗,无边死寂中,那人终于开口,却是嫌恶地吐出了三个字:
「真难看。」
声音有些嘶哑,却意外地低沉动听,浮衣愣了半天,顺着假面的视线看去才反应过来,他竟是在说她的大蛇尾难看!
腾的一下涨红了脸,浮衣伸长了脖子据理力争道:「哪,哪里难看了?明明这么好看的尾巴……你的真身还指不定多丑呢!」
「真身……我没有真身,我只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假面喃喃自语着,如幽一样从棺材里飘了出来,居高临下地 在了浮衣身前。
「你是谁?何故闯我石洞?」
浮衣被那双冷如冰霜的眼眸望得一个哆嗦,这才想起正事,从怀里取出请柬,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假面先生,是这样的,乌裳姐姐生了个好漂亮的娃娃,要给娃娃摆满月酒,我是来请你……」
饱含真情实意的话还未说完,洞里忽然飞沙走石,浮衣被一阵强风刮出了洞外,在半空中连连,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只听得洞里遥遥传来一声——
「已过午时三刻,洞里不留闲人,有事无事都勿扰。」
紧接着是棺材合上的声音,假面显然又入棺去休息了。
浮衣手握请柬,揉着摔疼的蛇尾,看向黑森森的石洞,欲哭无泪。
(五)
离满月酒的日子越来越近,浮衣也越发起劲地去邀请假面,就这样,她天天去,天天摔,连孔澜都不忍心看她每天摔得鼻青脸肿的了,劝她放弃算了,可浮衣偏偏就和假面杠上了,一股拗劲上头,愈挫愈勇。
渐渐的,浮衣摸清了假面的性子,有时还能死皮赖脸的和他说上几句话。假面脾气很古怪,心情好时会让浮衣盘旋在洞顶睡觉,心情不好时就直接赶人,一股风把什么都吹出去。
他的石洞里冰冰凉凉的,浮衣很喜欢睡在里面,她对假面的一切都好奇得不行,可惜假面从来不回答她的疑问,问什么都说忘了——
不是欺瞒,不是敷衍,而是真的忘了。
只有一次浮衣说到孔澜与乌裳夫妻情深时,假面破天荒地皱了眉:「妻子?我似乎也有过妻子的……」
浮衣大奇,刚想刨根问底,假面却抱住头,痛苦不已,他似乎在拼命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浮衣担心地想上前扶住他,却在假面的一声长啸中猛地被震开,又被大风吹出了石洞。
自此以后,浮衣再不敢在假面跟前提到「夫妻」、「眷侣」这些字眼了,孔娃娃的满月酒她也不奢望假面去了,她这才知道,假面足不出户原来是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没有来,假面就不会踏出石洞。
浮衣问他在等谁,他果然又是摇摇头,说忘了。
假面身上实在有太多谜团,浮衣想解也解不开,直到有一天,石洞来了个不速之客,替浮衣了心头所有疑惑……
那天恰是孔澜为孩子摆满月酒的日子,百灵潭烟花漫天,热闹非凡,席间觥筹交错,庆祝到一半时,浮衣忽然像想到了什么,悄悄离了座,带着好酒好菜,向假面的石洞游去。
假面从棺材里被叫醒时很生气,也不管浮衣说什么给他带好吃的来了,衣袍鼓动间就要赶人,浮衣赶紧把包袱挡在脸前,颤颤巍巍地道:
「假,假面先生,外头的凡人老说,朋友之间不就该有福同享吗……」
正准备动手的假面闻言一愣,漆黑的眼眸透过谱面具,深深地看了眼抖成个筛子似的浮衣。
一阵风迎面而来,浮衣紧闭双眼,却不是预料中的扫地出门,睁开眼,才发现假面一把将包袱卷进了棺材里。
「好了,东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浮衣眨了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竟然没有吹她出去!
按捺不住的欣喜涌上心头,浮衣刚要开口,却忽然灼热起来,长长的蛇尾一鼓一鼓,散发出幽绿的光芒。
浮衣眉间一跳,难以置信地看向长尾,几乎瞬间明白过来,她,她这是要蜕皮化人,蛇尾成双腿了!
在百灵潭了这么久,她做梦都盼着这一天,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
浮衣忍住疼痛,心中欢喜万分,她环顾了下四周,假面已合上了棺材,她不敢惊动他,更不好意思让他看见她蜕皮的全过程。
时间刻不容缓,咬咬牙,浮衣拖着蛇尾,游进了石洞深处。
刚好身子,洞外便闪过一道,朵朵幽莲在空中盛开,一人踏风而来——
墨发如瀑,衣袂飞扬,赫然正是潭主春!
「段陵,七十七年之期已至,吾依约前来,尔速速起身,取回属于尔之物。」
清越的声音在石洞里响起,棺材动了动,不一会儿,假面破棺而出。
在暗处的浮衣瞪大了眼睛,乖乖,原来假面先生一直在等的人竟然是潭主!
蛇尾辣地蜕化着,浮衣却浑然不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黑影,若有所思。
段陵,原来他叫段陵。
「七十七年前,你来到百灵潭,在我这里寄存了一件东西,你可还有印象?」
春淡淡,假面摇了摇头,忘了。
「忘了就对了,」春挑眉淡笑:「因为你寄存在我这的东西,正是你的回忆。」
一拂袖,春伸手在空中划了个圈,云烟缭绕间,半空中缓缓现出一面昆仑镜。
「七十七年前,你将回忆尽数托付于我,我替你保管了这么多年,如今依约前来,是时候完璧归赵了。」
指尖一弹,昆仑镜慢慢启动,银光飘洒间,出人间的场景……
春的声音在假面头顶响起:「可看仔细了。」
假面闻声抬头,暗处的浮衣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强忍住的灼热,凝神看了起来……
(六)
「可现在我才明白,如果那年在树林里,我没有遇上你,该有多好。」
昆仑镜上闪过一幅幅画面,演绎着多年来的爱恨情仇,灵堂里,叶禾心如枯槁。
石洞中,浮衣也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她痴痴地望着昆仑镜中的景象,从不知情爱为何物的一颗心像浸泡在海水里,苦涩无比。
泪水滑过脸颊,滴在她蜕化的蛇皮上,带着温热,晶莹剔透。
假面要动身的前一夜,浮衣不知哪来的冲动,去找了主人春,春座下,执意愿跟假面一同出海寻妻。
像在台下听一曲戏,台上唱到扣人心弦的地方却戛然而止,他们的故事触动了她的心弦,她急切地想陪着主人公一同走下去,亲自揭开这场七十七年后的结局。
浮衣从没离开过百灵潭,春多有嘱咐,末了,一声轻叹:「也算作你的一番历练吧,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假面走时,春将一物放入了他手心,面色淡淡:「这是你曾托我找的东西,上穷碧落,我始终不希望你会用上。」
浮衣跟着假面离开百灵潭时,长长的一条蛇尾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窈窕修长的腿。
她小心翼翼地把腿晃给假面看,「这下你没那么讨厌我的尾巴了吧。」
假面瞥了一眼,面无表情:「这叫腿,不叫尾巴。」
浮衣吐了吐舌头,紧跟上假面:「都差不多嘛。」
一路上,假面都很沉默,浮衣变着法子想讨他开心,假面却不怎么理会她。
眼看着离那座中的海中岛越来越近,浮衣明显感觉到假面开始紧张起来,整个人交织着兴奋与不安。
浮衣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你一定会见到你的妻子的!」
假面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面具下的眼眸深不见底,许久,他嘶哑着声音开口:「谢谢。」
天高辽阔,海水蔚蓝,假面坐在船头,大风烈烈,吹着他衣袍飞扬,浮衣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定是又想起了叶禾。
叹了口气,浮衣安静地坐在了假面旁边,双腿还像蛇尾一样慵懒地搭着,不知怎么,她眼前又浮现出了昆仑镜中的画面……
(七)
叶老爷去世后,叶禾心如死灰。
像忽然看破了一切般,你若无情我便休,她拟了一封又一封休书,送去给段陵,要段陵休了自己,放她海阔天空。
休书却都被段陵撕得粉碎,漫天纷飞的纸屑中,段陵拉住她的手,几近哀求:「我们忘记一切,从头来过,好不好?」
她求了他这么多年,等她终于累了的时候,他却反过头来求她不要离开。
叶禾笑了笑,轻轻手,在段陵一点点黯淡下的眸光中,转身而去,毫不留恋。
既然段陵不肯休掉她,她也不再强求,反正那薄薄的一张纸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搬去了生前住的小别院,一个人养花种草,过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
段陵每天都会来看她,她却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理会,只当他不存在。
有一回段陵终于忍不住了,红着眼紧紧地抱住了叶禾,下巴抵在她头上,嘶哑的声音带着哀求:「你不是想要孩子吗?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我会教他……」
「不想了,」淡淡的话打断了段陵,叶禾从他怀里挣脱,抬起头,面淡如水:「现在不想要了……总要不到也就不想了。」
门慢慢地关上,段陵心头大悸,觉得有把刀子将他的心一点点割得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完全。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许是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到底无正地忘却,后来的叶禾压抑成疾,本就孱弱的身体一。
段陵心急如焚,到处寻医问药,为了叶禾停了一切生意,带着她踏遍北陆每一个角落,几乎将大半家财都散尽。
但叶禾的病始终没有好转,像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一样,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看就不行了。
段陵仿坠入了无底深渊,七尺男儿床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却就在他最痛苦绝望时,生机转现——
他得到了一份残缺的古书。
书上记载着,蓬莱之地有座海中岛,岛上有座墓,墓中有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中的长生之药,可消除,起死回生。
岛在海水下,每七十七年海面会退一次潮,下面的海中岛。
距书上记载的一次退潮时间来推算,今年不多不少,正好是又一个七十七年后的海中岛重现。
段陵激动不已,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赶紧带着叶禾,立刻动身。
他散尽最后的家财,雇了一艘大船,带上足够的人马,按照书上的指示,浩浩荡荡地启程了。
他做的这一切叶禾都看在眼底,心里不是没有触动的,她曾劝过他:「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人总是要死的,何必为了我……」
「你是我的妻子,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段陵打断她,像害怕听到后面的那些话一样,他紧紧搂住她,身子不住着。
「我们一定会找到药,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海风拍着船舱,呜呜作响,这一回,叶禾没有推开段陵,只是怔怔地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茫然若失……
大船在海面上行驶了两个多月后,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时,却是意外突发。
海上忽然刮起了大风,前一刻还晴空万里,眨眼间就电闪雷鸣,风云变色了。
昏天暗地间,大海像一条狂躁的俊龙,吼叫着要将他们全部吞噬。
船员们惊叫着,是海神的惩罚来了,一片混乱中,段陵牢牢护住叶禾,在她耳边不住道:「别怕,别怕,有我在,我在呢……」
男人有力的臂弯紧紧圈护着她,叶禾怔怔地抬起头,中,他们互相看不清楚彼此,于是有什么再无顾及,就这样混着大雨,怆然落下。
她忽然想,如果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该有多好。
当众人九死一生地登上岛时,满船人马已折损大半,可段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下到了墓时,才是灾难真正的开始……
「到了,前面就是海中岛了,七十七年后,它果然又浮面了!」
假面欣喜的声音惊醒了浮衣,她蓦地回过神来,船已徐徐靠岸。
跟着假面下了船,浮衣脑海里的景象还挥之不去。
她望向假面,忽然有一股冲动,很想伸出手摘下他的面具,看一看他面具下的脸庞是否还像昆仑镜里的段陵一样,英俊潇洒,情深不悔。
(八)
摸索着走过长长的甬道,假面对古墓中的机关已是驾轻就熟,又仗着死不了,一路地在前面开路,看得浮衣心惊肉跳。
漫天箭雨中,假面猛然回首将浮衣一拉,浮衣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他怀中,被护得滴水不漏。
脑袋晕乎乎的,浮衣心头莫名地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双腿似蛇尾一样地贴着假面。
机关一破,假面就毫不在意地拔上的箭,继续火急火燎地往前冲——
为了这一天,他已等待了太久!
当年他们一行人踏入古墓,他护着叶禾,一心只想找到中的长生之药,其他人却被墓中的金银珠宝所惑,开始自相残杀。
无法言说那场灾难有多残酷,人心被欲望所遮蔽,那群人像疯了一般,为了富贵对着同伴手起刀落。
空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段陵拼命也阻止不了,反而在争斗中身受重伤,抱着叶禾滚下了一条窄道。
叶禾在他怀中泪如雨下,所有爱恨纠葛在那一刻都不重要了,正当他们以为要一同命丧于此时,却没想到天不绝人,当睁开眼时,他们已经身在了一个巨大的密室中。
密室洞若白昼,摆放着一口漆黑的木棺,木棺顶上镶嵌着一颗明珠,柔和的光晕轻轻流转着,照映着周围壁上刻满的古老文字。
这里的场景与古书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们竟然误打误撞地跌入了墓的内室,书上说的长生之药就在棺木上的那颗明珠里!
段陵,着手按照书上的取下了明珠,明珠一落入手心,立刻白光大作,转瞬间剥落成了一颗纯白的丹丸——
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要找的长生之药!
段陵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递到了叶禾嘴边,叶禾脸色苍白,眸含泪光地望着段陵:「那你呢?」
她怎会看不出,段陵为了保护她身受重伤,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气在撑着,只怕是她一吞下药丸,他就会心弦松懈,身子,再无牵挂地撒手而去。
药只有一颗,他二人中注定只能活下一个,叶禾在段陵灼热的注视下,缓缓低下了头,潸然泪下。
直到这一刻,他还不明白,如果世上没了他,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纵是得到了寂寞的永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叶禾接过药丸,泪中含笑,当着段陵的面放入了嘴中……
却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扑上去,不由分说地吻住了段陵,段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笑容刹那凝固在脸上。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段陵措手不及,天旋地转的拥吻中,药丸被叶禾用舌尖抵着直直送入了他嘴中,唇齿相依间,耳边是叶禾的轻声呢喃。
「夫君,原谅我自私一次,我到底,没有勇气……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段陵不防之间吞下药丸后,又急又怕,抱住脸色愈发苍白的叶禾,痛不欲生。
却像蓦地想到了什么,他着身子,赶出怀里那本残缺的古书。
书上染了献血,他翻着翻着,忽然眼前一亮。
破败的书页上,模糊地记载着一首诗,大多行句已看不清楚,其中一句更是染了鲜血,只依稀辨得出后半句,但却足以给段陵带来莫大的希望——
棺里得永生。
段陵如失而复得般,搂紧叶禾又哭又笑,他二话不说,咬紧牙,奋力推开了密室的黑棺。
棺木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还无暇细究,却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密室里一下狂风大作,墓始摇晃,有海水慢慢注入……
段陵脸色大变,陡然记起,书上说过,一旦动了的棺木后,海水就会立刻升起,盖过这座岛屿,海底的墓将等待又一次才会浮现出来!
叶禾躺进了棺木中,叫段陵快走,大风狂吹中,段陵死死抠住棺木,血红了眼,他如何也忘不了,最后的最后,叶禾猛地一把推开了他,凄声叫着,走啊——
夫君,好好活下去,若是有心,你七十七年后再回来找我,我会一直等着你!
声音不断盘旋在段陵耳边,他在大风中伸出手,目眦欲裂地唤着叶禾,却只能离她越来越远,眼睁睁地看着她眸中含泪,笑望着他,慢慢躺了下去……
整个世界,瞬间轰然坍塌,支离破碎。
(九)
海水顷刻间淹没了岛屿,当段陵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在了百灵潭。
是百灵潭的无垠路过这片海域,救下了被海水冲到岸上,不醒的他。
海中岛已经沉下,消失无踪,他踉踉跄跄地奔到海边,大声喊着叶禾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海波涛汹涌,他双手死死抠进了沙中,哭得撕心裂肺。
他被无垠带回了百灵潭,眼前无时无刻不浮现着叶禾最后泪眼含笑,慢慢躺入棺材中的模样,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长生是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没有叶禾,他不死的生命,不老的容颜都成了罪过。
他戴上了面具,住进了昏暗的石洞,睡在了棺材中,与世隔绝。
那段痛苦的记忆被寄存在春的昆仑镜中,等待七十七年后再度开启,海中岛重现之日,就是他寻回叶禾的时候……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转动石烛,缓缓打开,漆黑的棺木赫现眼前,假面身子一颤,激动得不能自持。
在浮衣的注视下,他一步一步走近棺木,时光仿凝固在这一瞬,他心跳如雷,屏住呼吸,一点点推开了棺盖——
夫君,好好活下去,若是有心,你七十七年后再回来找我,我会一直等着你!
无数片段闪过眼前,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流光飞舞间,似乎有个女子倚栏而立,眸光如水,笑得温柔。
着身子,假面狂跳的心却在棺木打开的那一瞬,如坠深渊——
棺木里竟是一具白骨!
没有叶禾,没有那声等待已久的夫君,竟只有一具白骨!
浮衣贴着棺木,张大了嘴,失声道:「怎,怎么会这样?」
叶禾原来早已死去!
那些被尘埃掩盖的秘密,那些沉浸在岁月长河中的真相,谁也不知道,七十七年前,痴情的女子躺进了棺木中,泪流满面,至死也没有告诉她的夫君,她其实知道古书上那被血染糊的前一句:
明珠不灭浮屠阵,棺里得永生。
棺木上的明珠灭了,里面的长生之药被段陵吞下,留下的只是一具普通的棺材。
她在船上早已看过那一页,却在墓里没有告诉段陵,反而与他定下了七十七年之约。
她骗了他,为了让他好好活下去,她合上棺木,编造了一场七十七年的谎言。
若是有心,七十七年后再回来找我,我等你。
仿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假面抱着白骨,泣不成声:「你骗我,你骗我……」
戴了七十七年的面具终于滑落下来,面具下的那张脸依然不变,年轻如昔,还是那个春日湖畔,意气风发,打马从树林里经过,救下她的翩翩少年,可是她却再也不能睁开双眸看他一眼,轻轻唤他一声「夫君」了——
物是人非,故人永不再。
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假面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浮衣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仰头吞下,跳入棺中,
那是他离开百灵潭时,春亲自交予他手中的,他做过最坏的打算,她若有不测,他定不独活。
他吞下长生之药,不老不死,唯一能做的只有永世长眠。
春交给他的,便是能让他永远睡去的药。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假面搂紧叶禾的白骨,像他们曾经无数次的紧紧相依一样,慢慢地闭上了眼。
既然我不能陪着你共赴黄泉,那就让我拥着你永世长眠吧。
棺木缓缓合上,海水升起,墓洞摇晃,浮衣却抓住棺木,不愿离开。
耳边恍惚想起,离开百灵潭时,主人春饱含叹息的声音:
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她那时看不懂主人眼中的悲悯之色,现在想起,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看戏的人,戏看久了,就出不来了,在感慨戏中人悲欢离合的那一瞬,自己也不知不觉入了戏。
她终于知道情爱为何物了,却再也没有机会尝试,双腿不知不觉化为了蛇尾,她在大风中变回了蛇身,紧紧盘踞在了棺木上。
一点点合上,她闭上眼,在不断涌起的海水中,流下了一滴泪。
她知道,她再也无法走出这座古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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