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没有被正式封作过姨娘,只是王夫人抬举她,将她的月钱止住,将自己的月钱拿出来二两一吊钱给她,暗中给了她姨娘的待遇。
那一日,湘云约着黛玉来给袭人道喜。袭人是个要强的女孩,作为一个丫鬟,能长长久久地留在宝玉身边,成为一个明公正道的姨娘,这是袭人的全部梦想。那一天,这个梦想终于甄于实现。
因为要瞒着贾政这个严父,袭人不能像香菱那样“开脸”,摆酒请客,得到一个被公认的身份,不知道袭人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丝遗憾?也许遗憾是有的,但是更多的是喜悦和欣慰吧。
袭人能有那一天,的确不容易。她尽职尽责,兢兢业业,她也真心爱护宝玉,在生活上把宝玉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的“业绩”为她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她为人处世低调,无疑也为她加了分。
终于等到那一天,袭人那颗争荣夸耀的心该是怎样的激动呢?宝玉的欣喜倒是跃然纸上,只是袭人却只说从此以后自己就是“太太的人”了,并不露出从此以后要与宝玉天长地久的深情。宝玉永远不会知道,那一次,就在他去袭人家里看她之前,袭人还为家人要赎她哭了一场。
袭人是做好了与宝玉厮守终生的准备的,宝玉当然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跟她分开。所以那一日的袭人,应该是站在人生的巅峰,充分体验了梦想成真的喜悦与快乐,只是袭人的内敛使得她的情感表达太过拘泥与克制。
倒是晴雯被逐之后,袭人因宝玉的悲痛、大哭,吃了醋,拿晴雯比出许多“正经人”而不满,冷笑道:“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横竖灭不过我的次序去!”可见,“姨娘”的“次序”带给袭人的优越感还是有的,毕竟那是袭人一生为之努力的方向。
姨娘的荣耀也曾经在袭人归家时发挥到极致,虽然那是袭人的母亲病危之时。袭人因素日“省事”,凤姐作为当家人反倒不放心了,因为袭人回家探母的身份是贾府未来的姨娘,穿戴若不得体,恐怕伤了体面。于是凤姐传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
袭人领命,穿戴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再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犹不满意,又命平儿将给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凤姐儿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如此这般,还要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使他们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周瑞家的也连连表示一定会按照府里的规矩来,”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意思是,袭人家里的人要回避,还要单收拾出房子给袭人和带去的丫头们居住。袭人归家探母,竟有一丝元妃省亲的味道。
荣耀是一定的,昔日因家贫被卖掉的女儿,今日锦衣丽服,车马侍从,袭人的母亲临终见到这一幕大概也会含笑九泉了吧?只是,袭人的母亲已经是病重,生死未卜,袭人想必也是归心似箭,却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凤姐检查妥当了放行。即使是回了家,还要与家人保持距离,要隔离回避,袭人心中是否会生出元春省亲时的悲戚?
也许会,也许不会。元春本就是贵族少女,嫁与帝王家是无奈,是为了家族的荣耀;袭人本来是贫苦人家卖掉的女儿,成为姨娘已是她毕生的追求与现世的保障。
袭人的身世是断断续续拼凑在我们读者面前的:她幼时,家里穷得吃不起饭,要饿死,只有她好歹还值几两银子,于是被卖到贾府为婢。大约是因为优秀与幸运,她被分到贾母房里,不知怎样兢兢业业地工作,渐渐从小丫头成为了一个月拿一两银子的大丫鬟。她沉稳可靠,心性纯良,贾母便又将她给了宝玉。在宝玉身边多年,从日常的悉心照顾到对宝玉前程的日夜忧心,从耳鬓厮磨到云雨之情,袭人与宝玉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宝玉是家族的希望,承载着贾府的未来。宝玉也是袭人一生的依靠,作为一个比宝玉大了几岁的丫鬟,从贾母屋里到宝玉身边的这几年,袭人无疑是要给自己挣个锦绣前程的。她别无选择。若不能成为宝玉的屋里人,她大概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如李嬷嬷痛骂她时所说的“拉出去配小厮”,二是如袭人母兄所愿,将她“赎”回家中。
而这两条路,都不是袭人想要的。第一条,别说袭人这样得脸的大丫鬟,亲侍过贾母与宝玉这两个主子,便是贾府里的三等丫鬟,也是不愿配个小厮的。至于回家,袭人当场就表明了立场:“这会子全当我死了”,温柔的袭人很少有这样激烈的言辞,这样的反应充分说明她从未想过离开贾府。
贾府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地,袭人虽是奴仆,可毕竟“吃穿都与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的”,繁华富贵的生活令她恋恋不舍,宝玉的依赖与她得到的体面令她不舍。回家能得到什么呢?虽然家里不再生计艰难,可终究是小门小户,如何与世族大家相提并论?便是母兄做主寻个人家嫁了,夫君又如何比得宝玉?
所以袭人别无选择。她幼时被父母卖进贾府是出于无奈,长大后却想要选择自己的生活。她经历了与亲人的生离死别,深感自己的命运轻于鸿毛,因此她要争荣夸耀,要出人头地,要不动声色地使自己晋升到另一个阶层。姨娘难做,可是那已经是袭人在当下里最好的归宿。
袭人做到了。王夫人止住她的月钱,从自己的月钱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她:二两银子是姨娘的月钱,一吊钱是服侍姨娘的丫鬟的月钱。同时,王夫人也嘱咐了凤姐,以后诸多事宜,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一份。
不久,袭人的母亲死了,得了赏银四十两。这个四十两还成为了赵姨娘与探春大闹的导火索。据贾府的规矩,姨娘的直系亲属死了,外头的赏银四十两,家里的只得二十两。袭人是“外头的”,赵姨娘是“家生子”,所以赵姨娘气不得,这是规矩。
这也是袭人的荣耀。一个因为穷被家人卖掉的女孩,偏偏在世族大家中做了富贵公子的姨娘,在母亲病危的时候来到家中探望,不但自己富丽严妆,还有车马奴仆随行。母亲虽没有起死回生,但是内心应该是满足无憾了。甚至母亲死后,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丧葬费。这份体面,该让多少人羡慕呢!
袭人想必也是心满意足的。
只是,我明明知道,袭人衣锦还乡的那一天是她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却还是忍不住为她哀叹一声。她家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姨妹,那个被父母当成心肝宝贝捧在手心的女孩,才是袭人原本应该成为的样子啊。
不知道若干年以后,宝玉悬崖撒手,袭人辗转嫁与蒋玉菡后,当她忆起往事之时,又会有怎样的内心独白?
我私心里是希望她忘记的。这袭人不是有她的“痴”处吗,服侍贾母的时候,眼里只有贾母;服侍宝玉了,眼里便只有一个宝玉。造化弄人,袭人最终嫁了蒋玉菡,我希望的是,那时候,袭人的眼里只有一个蒋玉菡也罢了!否则,那繁华落尽一场空的凄凉又该怎样用余生去消解?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欢迎关注我的头条号:少读红楼,为你讲述不一样的名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