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站在地图前。
咀嚼着热烘烘香喷喷的黄豆,林彪静静地盯住地图上那个已由红色变成蓝色的地名——四平。
现在是不是报仇雪恨的时候?
现在是不是攻打四平的时候?
林彪对着地图上那个可憎可恨的蓝色的地名,已在心里问了无数次。
但每次的回答,都是否定。
每次,他的眼睛都不得不从这“四平”二字上离开,望向长春、望向怀德,望向公主岭,望向梅河口,甚至望向沈阳。
他在酝酿一个大的战略计划,他要发动一场大的战略反攻,他要从此战一举根本扭转东北的战略形势,此战后,我军的东北将占压倒优势。
而攻占四平,他把它放到了战役后期,他认为,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
他把这次战役命名为:夏季攻势。
杜聿明先是“南攻北守”,后又“机动防御,内线作战”,企图控制热河,截断我军辽西走廊的交通线;封锁旅大与内陆的交通,在辽东、辽北把我军压迫到长白山及松花江以北,然后巩固占领区,再集中主力向北满进攻。进而占领整个东北的战略企图,早已被林彪识破。
林彪断定,杜聿明此举,必然导致兵力分散、纵深空虚,是步死棋。
我军则正好实行多线作战,猛刺敌人心腹,彻底改观东北战局。
就在地图前,林彪决定,在1947年的最后一阵春风吹过东北大地,迎来五月高照艳阳之际,北满、南满、东满、西满、热河我军从五个方向突然出击,展开夏季攻势。
脆香的黄豆,一粒粒被林彪的牙齿咬碎。
林彪的腮部牙棱肌凸出又凹进。
举起手中铅笔,用红色那头,在地图上划了一条条进攻路线标志。
红色的标准,弯弓大弧,象锋刃利箭,象箭已扣上了弓弦。
突然停住,红笔停在空中,停止了图上作业。
林彪在听,林彪听到了歌声,那是附近中学大操场上,他的士兵在进行战前练兵。士兵在唱,很响亮,很有力。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是林彪的战士,
我们是杀敌的好汉,
端起冲锋枪、
带上手榴弹,
哪里有敌人,
就到哪里干。
我们是人民解放军,
我们的名字天下传。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是林彪的战士,
我们是杀敌的好汉,
作战打冲锋、
灵活又勇敢,
活捉蒋杜军,
缴他的重机枪。
我们是人民解放军,
我们的名字天下传……
林彪静静地听着。
脸上表情无变化,只是红晕范围在扩大,在加深。
歌停,林彪的笔又指向地图。继续划进攻路线,指向四面八方的红色小箭头,最后汇聚成几个巨大的红色箭头。红色的大箭头拖着成扇形的血红火红的尾巴,疾戳向蓝色的四平。
(二)入夏的第一场暴雨在沈阳城肆虐。
夜幕降临,风号雨泣之声越墙过窗扑入杜聿明的卧室兼办公室。
杜聿明僵卧在床,听风号雨泣。
此时,不要说挺直腰身,他连站都已站不起。
自从林彪发动夏季攻势,他的病情就急剧加重,好像共军的枪、炮全打在了他的身上,打得他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痛的,打的他连日高烧不退。
最痛的是脊柱,那是结核菌在变本加厉啃啮。
医生已发出最后警告,再不及时治疗,他将有瘫痪的危险。
蒋介石已第二次来电,询问他的病情,并要他马上离开东北,回内地治疗。
他感激涕零,但他坚决拒绝离开沈阳。他对蒋介石说:此时离开沈阳,离开东北,就是临阵逃亡,就是对总裁,对黄埔军之不忠不义,这绝不是黄埔军人之所为。
说得蒋介石也动了感情,对着电话连连说着:可嘉可嘉,不愧为我的好学生。我保证支持你。连声音都有点硬咽。
这是杜聿明的由衷之言。
但是他还有心里话,并没对蒋介石说。
南京方面,不知有多少军政大员在眼睁睁地盯着他这个东北保安司令长官的官帽。
他听说,连蒋介石最亲信的将领之一,现任参谋陆军总长的陈诚上将,都在四处活动谋取这个位置。
他绝不离开沈阳,他绝不离位。
没有兵,没有权,他无以报效党国,无以报效校长。
他就躺在病床上,强支病体,指挥作战。
他自喻此举,不是死而后已,也是呕心沥血。
但,换来的还是不断的惨败,四面八方的惨败。
南满:
五月十三日,共军突然向沈吉铁路线上的重镇草市和山城镇发起猛烈攻击,仅一夜激战,就全歼守军第六十军一八二师一部、工兵第十团和交警部队共三千多人,攻占两镇,控制了一百余里的铁路线,切断了国军沈吉线上的联系。
紧接着,共军又突然对沈吉铁路和四梅铁路交叉处的国军兵力转动枢纽,战略地位也十分重要的梅河口发起猛攻,守军一八二师被全歼,梅河口被共军攻占。
东满:
三月十一日,共军向拉法线两侧的尤家屯、天岗、江蜜蜂等战略要点发动步炮协同攻击,歼灭国军一个团,控制八十余里铁路。接着又攻乌拉街,并在老爷岭地区以绝对优势兵力包围住新一军新三十八师一个团,两昼夜激战,国军三千精锐被全歼。
共军得胜继续推进,在吉昌、明城地区聚歼六十军一部五千余人。
北满:
五月十七日,共军攻占怀德城,围歼守城国军新一军之新三十师一个团和一个保安团五千余人。
同日,共军迂回包围从四平北援怀德之国军七十一军第八十八师,激战一昼夜,八十八师全部和九十一师一部约一万二千人又被共军全歼,师长韩增栋阵亡。
共军乘胜扩大战果,以优势兵力猛攻昌图,守军七十一军第九十一师一个团和保安队4千余人全部覆段。
共军北满、南满、东满、西满占领区连成一片,长春、四平、沈阳、吉林完全孤立。
此时杜聿明最忧急的是沈阳,如果共军大部分继续南下,他将无足够兵力保卫沈阳。
他急中生智,就在病床上一边服药打针、一边调度指挥。
首先命令征集十万沈阳市民,三千辆大车,一百三十辆卡车,归工兵指挥官李贤指挥,日夜赶修沈阳工事。
接着,委派副司令长官郑洞国急飞南京面蒋求援。
他知道全国战场处处吃紧,蒋介石手中也是兵力枯竭。
他要求不高,只要求增加两个军,至少把原属东北国军战斗系列,又调到华北战场的周福成第五十三军调回东北。
他满怀希望,他知道东北在蒋介石心目中的地位。
然而他深深失望了。
蒋介石对苦苦哀求的郑洞国只说了一句话:“东北固然重要,南京更为重要。各个战场兵力都不够用。不但不能增加两个军,就是五十三军目前也不能调回东北,请告诉光亭(杜聿明字“光亭”),好自为之……”
万般无奈的杜聿明只好“好自为之”,星夜抽调锦州的九十二军两个师到沈阳。
(三)北满共军并没南下进攻沈阳。
共军进攻离长春很近的怀德时,长春市已炮声满耳,人心惶惶。但共军也没进攻长春。
他苦苦思索,共军已胜利会师,形成一个强大有力的铁拳。
这只铁拳将砸向何方?
他很快就明白了这只铁拳的指向。
共军攻克昌图,法库台,马上把四平南北铁路全部破坏。
共军东满西北满部队的会师地点选在了四平南部三角地区。
四平周围的国军各分散孤立的据点全被共军扫清,四周村镇全部被共军占领,实际上已完全切断了四平与外界的一切交通联系,实际上已完成了对四平的外线包围。
四平已是只孤零零的瓮。
防守四平的第七十一军则是瓮中的鳖。
杜聿明的办公室兼卧室里黑黢黢。
黑得像一只停置在墓穴里的黑棺。
他没开灯,也不让勤务兵开灯。
他有一个癖好,陷入困境,他喜欢一个人独处黑暗,静静地谋虑策划。
闭着眼,谋虑策划。
又是一道青惨惨的闪电掠过。
强光刺激得他不由自主睁开眼。
就在这霎那间,他眼前清清楚楚出现了一颗头:浓眉、细长眼、高额头、方面大耳,头上下理着标准的日本陆军式短发,寸长的短发根根犟地齐刷刷直竖——陈明仁。
七十一军中将军长,四平守将陈明仁。
又是一道闪电亮起。
闪电象利剑,划破黑暗,劈向陈明仁的头。
他赶紧闭上眼。
他不想看见,那颗头被劈得血肉模糊。
闭上眼,那颗头在眼前又是血肉模糊。
已无法静下心来谋虑策划。
已没有办法使这颗头不血肉模糊。
就在这一九四七年的沈阳第一场暴风雨肆虐之夜,他确实对守四平已是悲观至极,绝没有后来的洋洋得意。
他也许无计可施去解救四平。
因为,他的老巢沈阳城都岌岌可危。
他只好一遍遍地对眼前的那颗头说:“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蒋介石这样对他说。
他这样对陈明仁说。
也自己对自己说。
在黑漆漆的风雨之夜,僵卧在病床上说。
《中国人民解放军谱·上将部分》是这样写这位当年守四平的国民党中将军长的生平事迹:
陈明仁(1903-1974),湖南醴陵人。
一九二四年入讲武学校和黄埔军校学习军事。
抗日战争时期,曾任国民党军队师长、军长。
一九四九年五月任国民党七兵团中将司令,湖南省政府主席。
同年八月,和国民党长沙绥靖公署主任程潜一起率部在长沙起义。起义部队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二十一兵团,任兵团司令员、中南军政委员会委员,湖南临时省政府主席。
后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五十五军军长,一、二、三届国防委员会委员,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四)林彪正式由东北民主联军改为第四野战军司令。
将要与陈明仁在四平大血战的就是第四野战军的前身东北民主联军。
他们是战场上血肉相拼相杀的死敌,后来,都成为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成为肝胆相照的骨肉兄弟,历史,就是这么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地去安排。
烈日下,陈明仁没戴军帽,寸长头发齐刷刷倔辈竖起,穿着件美式大翻领军便服,前呼后拥,出现在四平的大街小巷,高楼矮屋。
督修工事、设计城防、鼓舞士气、安定民心。
在那炮弹没炸响之前的近一个月,他每天都外出巡视。
他不像杜聿明那样悲观。
因为,他早已看清共军之企图。
甚至,他还深深为共军的失策惋惜,为自己的侥幸庆幸。
五月十六日,共军在怀德大黑林子以两个纵队(两个军)的绝对优势兵力,一举歼灭了他的七十一军主力师八十八师全部和他的七十一军九十一师一部一万二千余人,他正率七十一军的另一主力师八十六师匆匆出四子正在援救八十八师的途中,四平城内几乎是空虚至极,无兵在守,如果共军乘胜进军,简直可长驱直入垂手取下四平。
不仅可占四平,就是他率领的八十七师在被截断退路,失去后方根据地之时,亦可能被全歼。
他庆幸,又不明白,共军并没攻四平,而是分兵去攻打东丰、西丰、昌图、开原等地,而失去了一个攻占四平的绝好战机。
他还庆幸,他能率八十六师无损耗无伤亡地安全退回四平。
他不知道八十八师已经覆灭,他不知道共军歼灭八十八师后正开一个大口袋等他钻进去,而他和八十七师正以急行军的速度朝口袋里前进。
是杜聿明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
他就在将与共军碰头之前一点点,接到了杜聿明告之八十八师覆殁的电话。
他电话一放就果断下令撤退。
他的后卫部队刚撤出,共军迂回部队就到了他的阵地前。
一回四平,他就立即召开团以上军官紧急会议,命令:构筑坚不可摧的“陈明仁防线”。
他自认,陈明仁绝不是等闲之辈。
他不仅是讲武堂毕业,而且是黄埔一期生,他作战勇敢顽强,熟读兵书,深情韬略,曾在抗日战场屡立战功,也是入缅远征军的名将勇将。他是蒋介石的嫡系,却不是蒋介石的心腹亲信。那仅仅是因为他性格刚强、有主见,不好驾驭。
他的部下,八十七师参谋主任胡锻夫也是如此对他评价,得蒋介石的赏识,后来蒋介石认为他性格刚强、飞扬跋扈、不好驾驭、产生反感,不予重用,故在抗日战争时期和抗战胜利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第七十一军任副军长和军长……
蒋介石不重用他,共产党却重用他。
长沙起义后他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九五五年被授衔上将。
恰巧得很,他这个国军守四平的主将竟和解放军攻四平的主将李天佑同时被授上将。
当然,在构筑“陈明仁防线”时他可能不会想到今后还会有个长沙起义。
他当时想什么,怎样想?
他后来是这样想:
“根据当时的情况,四平四面受击,我部兵力单薄,本来万不能守,但我竟下了决心要坚守下去。
我的想法是:
(l)蒋介石是命令要死守,我是蒋的学生,关系密切,不能不效忠于他,服从他的命令。
(2)根据抗战八年的教训,凡是守不住一个地方的将领,都是杀了头的,而攻不下一个地方的,却没有人受到处分,我为了保全性命不能不守。
而且,当时受了反动宣传的欺骗,对于共产党的政策,全不知道,只听到说共产党的军队是喜欢残杀的。我想与其守不住被共产党残杀,不如尽力守住,或者勉强可获一线生机。
(3)自己当时认为平生以打胜仗著名,又抱着满脑子的升官企图,到东北后既无表现,仅仅解德惠之围有点成绩,但怀德一役又失败了,希望能够特别出一次风头,然后才能达到往上爬的升官目的。仅凭过去的资望是不行的,惟有作孤注一掷,再来创造记录。而且,我估计当时凡属国民党部队,守了一个地方,如能坚守下去,还比较有把握,如守到中途而撤退,则绝对会溃散被人消灭的。
这说明坚守一地或有幸存之希望,撤走则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我有上述这些思想,所以我认为四平应该守,而且能够守住……
陈明仁是位真正的军人,是位豪爽、直率的热血军人,他说的是大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