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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景是荣德五年春嫁的,同年秋回的娘家,那天正好是她生辰。
然而她自小就没了父母,说是娘家,其实没她爹也没她娘。
从她短命的丈夫那儿回来那天,枫叶飘红,宋远君将浑身是血的她从兰寨最高的那座楼里抱出来,一步一步走下山,在众人沉默的目光里,进了九堂。
林画就站在门口,眼神复杂。
阿景的脸埋宋远君怀里,只露出小半张脸,唇色惨白,嘴角却勾起来。
林画知道她在笑,得逞的笑。
1
梁国最北,乃是黎城。
再北为一游牧国度,梁国与之向来无冲突,惟交界有一处名为兰寨的山谷之地,常有匪患且日益壮大。大多为不知来历的亡命之徒,无处可去便盘踞一方。
邻国之人游牧为生,四处为家行踪不定,故其多侵扰黎城,虽做些入城抢掠之事,却特意不会伤人。如此天高皇帝远,事小风声弱,官府也不大出面干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百姓深受其害。
这地方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因着在国之边境,常有军队驻守,但边关之地,未有多少将士久留,一年两年便会调离。
而守关的兵源,一半是城中青年,一半来自九堂。
这九堂原是官府建造,用以义堂之用,收留无父无母的孤儿满龄后再应征。
后来九堂里出了一位名震边关的常胜将军,这里也随之声名鹊起。久而久之,渐渐变为黎城民间颇有威望的组织,其内部自行选出能者之士坐堂主之位,主九堂之事,同时也是抗匪的主力,与兰寨的纠缠已有数十年,可谓世仇。
荣德五年秋,现任堂主宋远君孤身潜入兰寨,率先拿下其首领的人头,最后和埋伏在外头的兄弟里应外合,终将一盘散沙的山匪一网打尽。
至此,这场几十年的恩怨落下了帷幕。
得胜归来那日清晨,全城夹道欢迎,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他们的英雄自远处披着朝霞而来。
只是,这位英雄怀里还抱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人群窃窃私语。
“宋将军这是,抱着谁啊……”有人问。
忽然有人提了一句,“不会是阿景吧……”
“……好像是。”
“她还有脸回来?”忽然有人怒道,“在九堂长大还嫁给兰寨的头领秦烨,真乃黎城之耻。”
众人唏嘘。
如今在黎城百姓心里,最能给黎城长脸的人自然是劳苦功高的宋远君,而最丢脸的莫过于阿景了。
但他们不得不接受,那个被宋远君稳稳抱着,裹着他披风只露出一只细白的手的女子,似乎就是他们万分唾弃的阿景本人。
也不知多少人还记得,一年前,有多少人踏破了九堂的门槛,只为参加这个少女的及笄礼。
当时宋远君送阿景一串用赤色细绳编织而成的手串,上面坠了数颗豆大的西海珍珠——听说是他辗转数月,托了多人才买到。
在阿景及笄那日,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戴在了阿景的腕上——就如眼前那只手上的一样。
宋远君抱着人沉默地走过。
有人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样的人,将军为何还会带她回来……”
无人回答,但其实所有人早就清楚,无论阿景做什么,宋远君都会站在她身边。
2
荣德元年,是宋远君带着阿景来到黎城那年,九堂的堂主还是林画的父亲林涛。
正是隆冬,积雪淹至小腿,十六岁的林画被指去屋顶扫雪。好在房顶虽然铺有厚厚的一层,但顶面倾斜,只用稍稍用力,积雪便会如瀑布那样哗哗落下。
楚泊枫在下面拍她的马屁,林画不想理这个明明有家却乐此不疲来九堂烦她的人,坐在屋顶上眺望远方。
这一望,就瞧见一人从远处踏着积雪而来,自远而近留下一串笔直的痕迹。
林画轻巧地从屋顶上下来站到自己父亲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纤瘦的少年。
对方被冻得瑟瑟发抖,冷得直抽气,身形瘦弱,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那一年,那天十七岁的宋远君背着十二岁的阿景,不知道在寒天雪地里走了多久,才停在了这里。
阿景被宋远君用绳子绑在身上,饶是被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只给自己留了一件单衣,赶到九堂的时,背上的人也已高烧难退奄奄一息。
他在林涛面前立了重誓:“只要能让她平安,我宋远君此生愿永驻黎城,再不回。”
而后在黎城四年,接手堂主之位三年,宋远君言出必行,从没提过回长安之事。
是了,他和阿景从长安来,缘自于一场人尽皆知,同时也人人讳莫如深的宫乱。
荣德元年,新皇登基的第一年。即使史书上不会有,那一晚的血流成河,也永远会烙印在所有人的心上。
被火光照亮的夜色,烈马的嘶吼声,刀剑的交击声,还有无处不在的哀鸣声,尖叫声交杂在一起的场景,宋远君永远不会忘记。
各式各样的人倒在乱刀下,包括将他推开的父亲。
宋远君逃命路上碰见的阿景与她娘,妇人身受重伤,临终之际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他。
他听见她唤她为“阿景”。
再后来,请了郎中之后,除了因为高烧导致的记忆缺失,阿景也慢慢好起来。
就这样,同样无父无母的两人,有名有姓的宋远君和有名无姓的阿景在黎城落了脚,一晃就过去了四五年。
宋远君成为九堂顶梁柱,一杆长枪无人能敌,也让兰寨之人颇为忌惮。
既生瑜,又生亮,兰寨也出了个惊才绝艳的后辈,名为秦烨。
这人凭空出现,凭借过硬手段很快就坐稳了兰寨的第一把交椅,在与九堂的交锋之中愈发显现出其缜密的心思,手段的巧妙,往往做事不留痕迹,难抓把柄,也使得两方之间的恩怨愈发深厚。
荣德五年的年关。
黎城坊间有一桩闲谈:九堂的阿景在自己的及笄礼上向宋远君当众示爱,却被拒绝。
自他们来到黎城,就各自成了焦点,一个少年将军意气风发,一个长开了之后愈发倾城,上了年纪的老者见了阿景也忍不住夸赞,这边陲之地这几十年都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姑娘,感叹从长安来的就是不一样。
两人无亲缘,相依为命羁绊颇深,又郎才女貌。再加上宋远君年过弱冠却丝毫无娶亲的意思,众人皆默认了他在等阿景长大。
据说那天阿景当场脸色惨白,还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一向宠她的宋远君却一点委婉的话都不肯说,铁了心不留情面。
最后还是和阿景一向不对付的林画出面缓和气氛,拉走了失魂落魄的人。
这事在黎城掀起了不小风波,一时间大街小巷都在谈论,有怜香惜玉者看不惯宋远君此举,也有直言阿景配不上宋将军的。
然而还没讨论出谁对不住谁,就传出阿景就要嫁人的消息。
而对方竟是兰寨的头子,秦烨。
3
四月,秦烨当真八抬大轿来娶阿景。
他骑着马从城门而入,直向九堂而去,众目睽睽下接了阿景,意气风发扬长而去。
宋远君就站着看阿景着一身红袍上了秦烨的马,全程都未曾回头看他一眼。
直至半年过后,兰寨之匪患彻底平定,他才亲自去将人接了回来。
城中渐渐有了一些微词。
阿景受九堂之恩,却嫁给了相当于仇人的秦烨,已被人算做黎城叛徒,自然认为她不配留在九堂。
回来之后,九堂里也并不是没有异议,只是人是堂主亲自抱回来的,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而同阿景熟识的那些人,比起愤怒,他们的心情更是复杂。四年的朝夕相处,大家早已情同亲人。
气是有的,但看见曾经被他们护着的姑娘回来时却是脸色惨白,郎中请了一趟又一趟,那点不悦也就烟消云散,所以干脆睁只眼闭只眼,不提了。
那些话还是传到了宋远君耳朵里,他当时未说什么,只是在某天将众人召集,正面回应了此事:
“我宋远君在九堂四年,自问无过。事已至此,既然当初我和阿景一道而来,如今我也愿随她一同离开。”
他不知道旁人如何想,这话看起来像是威胁,但确实是他的真心话。
毕竟人各有志,他所求从不在此,当初他的誓言是不离开黎城,不是不离开九堂。接回阿景之后他便决定,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离开她。
众人都不出声,只有林画歪过头看了他一眼,“你走了这堂主谁来当?”
宋远君向她道,“此事我想过,认为由你继任最合适不过。在这里你的实力仅次于我,且又是林叔的女儿,我想不会有人反对。”
林画本是想打破沉闷的气氛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宋远君来真的,连忙摆手,“打住打住,我可没心思做这又苦又累的活。”
她眼神飘了一下,继续道,“本姑娘下个月就……要嫁人了,你还是继续当这个堂主吧。”
满院哗然,与林画相熟的那几个更是要惊掉了下巴,大呼她不仗义,问她是谁这么好的福气。
林画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就,你们都认识的,楚泊枫。”
所有人恍然大悟。
都知道楚泊枫喜欢林画多年,如今看来是修成正果了。
人群七嘴八舌地祝福,宋远君看向林画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九堂有大喜事,一时间像娘家嫁女儿那样忙活起来,宋远君本就觉得自己白占了堂主之位,趁着这次机会,便力尽所能为林画的嫁妆添砖加瓦。
“宋远君,你这是打算把整个九堂都让我搬走啊,我是嫁人又不是卖身,”林画被他的阵仗吓到,指着院子里成箱的东西问,“你莫不是把库房里的东西全搬出来了?”
拿着账本在核对数目的人对她道,“都是林堂主的东西,自然也是你的,女孩子出阁,傍身的钱财自是多多益善,你怎么还嫌。”
粗线头的人摸着脑袋疑惑道,“我爹居然给我留了这么多东西。”
她瞧了半天,看着眼前这个忙上忙下的人,忽然想到了什么,到宋远君身边小声问了一句,“阿景呢,这两天都不怎么见她。”
宋远君在账簿上滑动的手一顿,明明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他却像是思考了很久,“应该在潇湘阁。”
“你该不会是在……躲着她吧。”林画皱眉道,她早就听说阿景能下床了,却不见宋远君和她在一起。
纠结了一会儿,她还是对宋远君道,“无论如何,我想她是希望见见你的。”
男人手一顿,转过来看着林画,“你对阿景,不恨吗,毕竟林叔是秦烨……”
三年前林涛就是被秦烨所伤,不治身亡。旁人可以不管,但也只有林画最有资格迁怒阿景。
林画打断他,“你少来,”随后她叹了口气,白了他一眼,“我在你眼里是白痴吗,阿景是什么样的人我难不成不比外头那些人清楚?”
宋远君微微睁大眼。
林画看了看四周,对他小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第一:阿景为什么那么做我不清楚,但我信她自有缘由;第二:我决定嫁给楚泊枫单纯是喜欢他,你对我来说早就是过去了,别脸大觉得我是退而求其次。”
宋远君松了口气,初来那两年林画喜欢他他是知道的,好在后面渐渐放下了,但毕竟是恩人的女儿,有这么个好归宿,他也算放心了。
林画看见他深思的模样摇摇头,心里感叹,人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趁着对方愣神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账簿,亲力亲为,留了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还是解决解决你自己的问题吧。
林画想。
4
被拿走账簿。宋远君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人,自己却像个闲人似的杵在路中央。帮忙插不上手,最后在堂里漫无目的地乱走。
等到他回过神,人已经在潇湘阁了。
阿景就在离他不远处的躺椅上。
宋远君心中挣扎,还是忍不住放轻了步子走过去,看见了阿景久违的睡颜。
秋日天凉,她倒是记得给自己盖了毯子,午后的阳光照下来,落在她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颜色。
宋远君看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了。
明明才过了十六岁的生辰,眼角眉梢却好像覆了一层沧桑,即使在睡梦里也微皱眉头。本就清瘦的脸颊更凹陷,虽被阳光暖出了红润的脸色,唇却苍白。身子消瘦许多,薄得让人心惊。
宋远君记得自己那天将她一路抱回来,阿景就像羽毛那样轻,却如千斤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愧疚同悔恨在心底蔓延,将他一颗心绞得鲜血淋漓。
“娘……”
宋远君将人放在榻上的时候,听到人这么叫了一句,他心头一颤,没控制好力道,将阿景晃醒了。
刚睁眼的人眼里尽是迷茫,眼珠转动,很快就看见了宋远君,让他躲之不及,只能硬着头皮道,“你好生休息,我还有事先走了。”
可他没走成,因为阿景纤弱冰凉的手指攥着他的。宋远君试着拽了一下,没挣脱。
他分心想了一下,怎么在太阳底下晒了那么久也没捂热。
阿夏慢慢坐起来,对他说,“我刚才梦见我娘了。”
“是么……”
宋远君有些不自然地坐上榻,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其实也不能说是梦到了她,”阿景继续道,“我早记不得她的样子了,梦里也看不清楚,只听见她在叫我的名字。”
说着,她笑了一声,“真可惜啊,梦里她也没连名带姓地叫我……你没来之前,我还想着是不是能亲自去找她问问了。”
宋远君呼吸一滞,阿景只觉得握住她的手一紧,听见他对自己说,“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再陷入这样的险境。”
他话说得坚决,阿景听完噗嗤一声,眼里有些水雾,看向他的时候眼睛很亮,“宋远君,自我嫁了后,你是不是每天都在后悔?”
她也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继续说道,“其实说实话,我的确是想气一气你,可这种事没有回头路。所以后来想的尽是些身后事了……”
她靠在床头的栏上,缓缓道,“你知道人快死之时想的是什么吗,旁人我不清楚,反正我那时候想到的全是你——”
阿景的话戛然而止,她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倾身过来将她揽入怀里的人。
脖颈那儿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划过,宋远君收紧了手臂,压着声音道,“是……”
“什么?”阿景下意识问。
他缓缓道,“你离开以后,我每天都在后悔。”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
“哈哈,”阿景轻笑一声,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惊讶,“我就知道……”
就像太阳不会从东方落下,阿景相信宋远君不会不爱她。
但是她又忍不住生气,“我明明问过你的,”她喃喃道,终于忍不住落泪,“你跟我说不要嫁,我说只要你愿意娶我,我就不嫁……”
当时宋远君却是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阿景的心沉入底,然后听见宋远君说了一句和及笄礼那日一模一样的话。
阿景,我们不相配。
5
林画的婚期在冬日。
九堂的大小姐出嫁,梳头的人选炙手可热,新娘子却一个没选,亲自点了人。
阿景捏着木梳,和林画在镜子里大眼对小眼,她抿了抿唇,试探道,“你当真要让我给你梳?”
对方在铜镜里欣赏自己的妆,闻言皱眉道,“哪儿这么多废话,我发现你和宋远君最近都变得婆婆妈妈的,礼尚往来懂不懂,上次我帮你梳了,这次你不得还回来?”
阿竟顿了顿,捧起她乌黑的发丝开始用打理,“行吧,但我可是丧夫的寡妇,楚泊枫他知道么。”
“给我梳头的人自然是我做主,他听我的。”林画满不在乎道。
阿景笑着摇摇头。
林画从镜子里看见她的表情,忍不住和她拌嘴,“你肯定在想论听话谁也比不上你家宋远君吧。”
想起自己曾经还没看清楚这俩人之间那点事,还天真地喜欢过宋远君就悔不当初,恨自己实在眼瞎。
“我哪里配得上人人称赞的宋将军哦,”阿景一梳到尾,“不像你和楚泊枫,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人人都说天造地设的一对。”
“啧,”林画颇为嫌弃道,“没想到你的虚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的。”
“……三梳子孙满堂。”阿景将乌黑的发丝梳好,绾成了漂亮的发髻。将梳子往桌上一丢,瞥了一眼林画,用有些不屑的语气道,“呵,你才发现。”
两人在镜子里谁也不服谁地互相瞪着,最后都憋不住双双笑出声。
林画护着眼睛怕弄花了刚上好的眼妆,看见阿景露出久违的笑容,她心里的石头似乎也落了地。
平静下来她后对阿景道,“你们俩,不要再折腾了,好好过吧。”
阿景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假装赌气着说,“以前他折腾我,怎么说也得让我折腾回去吧。”
林画感叹一声,忽然道,“秦烨,是你杀的,对吗?”
对方愣住,好久才缓过来,摇摇头又点头,“是我走运。”
毕竟她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林画知道那段记忆在阿景心里绝不算好,也不再多说,各中细节她也不想深究了,只是和眼前的这个姑娘互相看不顺眼了许多年,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了心疼。
而阿景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从前自己在九堂里混得风生水起人见人爱,就和林画怎么也不对付,如今深陷风波,除了一直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反倒是最应该恨她的林画,却从未站在她的对立面。
吉时已到,外头锣鼓喧天。
阿景不凑那个热闹,站在偏厅瞧着,忽然听着有轻轻的脚步声,下一刻她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嘶——”
她如触电般抖了一下,随即立刻挣脱开,回头不出意料地看见了宋远君突然黯下去的眼神。
“阿景?”
她深呼吸了两下,笑着道,“不好意思,有些不习惯。”
宋远君眼神却变了变,拧着眉,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阿景的手臂。她完全没任何心理准备,皱着眉又嘶了一声,这下子连眼角都沁出了泪。
他骤然放手,眼神惊讶又心疼,过了一会儿开口涩然,“你身上有多少伤?”
怎会一碰就疼。
阿景避开他的眼神,过了一会儿答非所问道,“宋远君,你娶我吗?”
6
宋远君跟着阿景来到她的房间。
方才那个问题,他这次毫不犹豫地点头,但阿景却是微微歪着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得他心里发慌,最后转身道,“跟我来吧。”
这里是阿景住了四年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有她生活过的影子,即使在那半年,他也给原封不动地留着,不许任何人动。
进来之后关上门,阿景径直去了里间,宋远君跟上去,见她坐在榻上。
人进来后她问,“宋远君,这一次你怎么就愿意了呢。”
他答不上来。
阿景摇摇头,“真奇怪,黄花大闺女你不要,成了寡妇你却毫不犹豫了。”
宋远君走上去,在她身边坐下,她没有躲。
向将军求亲被拒她赌气另嫁,一年后成寡妇,将军却赶来娶她
忽然,毫无预兆地,阿景开始解自己的衣裳,先是外衣,再是里头的秋袄,只剩中衣的时候,宋远君撇过眼,“阿景,你别这样。”
他听见对方轻轻哼了一声,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余光看见她随意地将最后一件东西一甩,然后毫无感情地对他说,“转过来。”
宋远君深吸一口气,转了过去,看清对方身体的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伸出手,明明拿着数十斤的长枪依旧稳健,此刻却颤抖得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那些纵横遍布的,有一指宽的血痕斑驳地覆在每一处白皙的皮肤上,新伤压着旧痂,还在隐隐渗出血珠。
此时此刻,宋远君才明白阿景到底在兰寨遭受了什么,那双手最后一拳砸在床沿。他双眼通红,要不是秦烨已经死了,他一定会剐了他。
许久,他哑着开口,“他将你娶回去,就是这样对你的吗。”
“是啊……”
阿景慢慢道。
毕竟谁也不知道,兰寨的大当家,原来是个不举的。
做不了夫妻之间的事,秦烨在床榻上以鞭笞为乐,看着被抽打之人奄奄一息,他心里便如获得了极大满足,再沉沉地睡过去。
只是最后一次,他没能醒过来,栽在了这半年以来皆是顺从的,从不反抗的阿景手里。
其实阿景一开始并不打算说这件事,
秦烨每一次挥鞭都恰到好处,伤口不轻不重,事后还会给她特殊的药膏,不会留下疤痕。
但一想到某些事,她就特别想“折腾”一下宋远君。
于是她问,“现在,你还愿意娶我吗。”
可是你看,比起当初,满身疤的我更配不上你了。
宋远君眼角有些红,他沉默地将阿景的衣服一件件给她穿上,最后拉着她的双手,一字一句,郑重地对她说,“我从未觉得你配不上我。”
阿景终是笑了。
但她依旧有些不满,“凭什么啊……”她道,“凭什么啊宋远君,他们说我配不上你。”
她皱眉嗔怪,“我告诉你,我未觉得我配不上你,整个黎城谁有资格嫁给你,除了我没有别人。”
她掰了掰手指头,“那些人自己不敢和我比,就把林画拉出来,虽然她曾经有些喜欢你,但她没我漂亮啊。”
宋远君被逗笑,“你就这么说她?”
“这又怎么了,”阿景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就算她现在在这里我也这么说啊。”
宋远君无奈附和,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宠溺,“好,你确实比她漂亮。”
先生讲“恃宠而骄”这个词,释义为仗着宠爱而蛮横,而阿景觉得,于她而言意为她阿景,永远有宋远君的偏爱。
林画曾说,她小时候栽过两只被风吹断的树苗,林涛帮她将其用麻绳绑在一起同栽一处,本以为已无力回天,谁知它们却顽强地活了下来,最终缠绕着彼此愈发茁壮。
后来问林匠可否将其分开,对方绕着树走了两圈最终摇摇头,“它们在生长的和过程里已经深入对方的血肉,要么就此同生,强行分开便只有共灭。”
“就像你和宋远君。”
7
自那日之后,两人开始频繁地出入成双。
一开始自是诸多流言,纷纷说阿景是蛊惑人心的狐狸精,去了兰寨一趟之后回来,竟能让宋远君改了心意。
阿景从来不在乎这些东西,在宋远君的不懈投喂下,她唯一的烦恼就是惊觉自己要比年前胖了许多。
转眼春暖花开。
林画回九堂串门,带来她已有身孕的消息,并同意让阿景摸上一摸。
事实上才不过两月,不仅看不到,摸也摸不出来,阿景却像真的感受到了鲜活的生命在她手下跳动。
林画眼珠转了转,眼睛在宋远君和她身上来回,问了句,“你俩怎么没点动作,赶快也办起来,给我儿子生个伴儿啊。”
宋远君下意识看向阿景,他心里确实是早有这个打算的。
回过神来,见人都看着自己,阿景有些无奈道,“看我干什么,我没说不愿意啊,”她指了指宋远君,“是这人从来没和我提过。”
宋远君有些傻气道,“什么时候的事……”
阿景叹了口气,无奈地骂了一句,“笨蛋。”
于是九堂又快要有喜事。
阿景本觉得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孤儿,姓什么都不清楚,何况八字,所以就默认跳过了这事。谁知合好了的庚贴就送来了,她看着上面的生辰有些发蒙,“宋远君,这是你给我编的?”
对方一口水差点呛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才道,“非也,这确实是你的生辰八字。”
“壬午年九月廿四日酉时,这是我的?”
宋远君点头。
“我娘告诉你的?”阿景问道。
宋远君却犹豫了一下,摇头又点头。阿景还是觉得惊奇,“她没告诉你我姓什么,倒是把八字告诉你了。”
阿景摇摇头,不再多想,倒是宋远君看着她,眼里却有些别的情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婚期拟订下来,九堂又开始为成婚之事做准备,可当所有的都置办妥当时,却发生了件大事。
那天九堂的一众人聚在厅里议事,忽然接到远方急报:
长安变天了。
荣德六年的春日前夕,梁国皇帝于宫中服毒自尽,新帝登基。
当初这位荣德帝,乃先皇的二子,血洗宫廷,逼宫弑父,奈何让他的三弟逃了,如今对方带着先帝遗诏率军归来,天下易主。
此事发生得迅速,大军势如破竹,对手节节败退,连伤亡也很少。
消息传来黎城,已是尘埃落定。
九堂上下震惊,但改朝换代到底与他们而言并无太大影响,并未过多在意,只有宋远君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摔了手里的茶杯。
他脸色苍白,整个人魂不守舍,众人皆不明原因,只好找来了阿景。
宋远君眼里有苍凉,他看着她道,“阿景,三皇子登基了。”
阿景一头雾水,“哪个皇子登基了又怎样,和你我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长安……”
还未说完她猛然想起,自己和宋远君的确是从长安而来。
“可这又有什么关联?”
她不懂,即使是长安之人,难不成这新皇登基还要追究当初因宫乱逃到这里来的百姓?
“难不成你得罪过他吗?”
宋远君摇摇头。他这什么都不说的模样让阿景急得不行,“到底怎么了?”
“阿景,”宋远君叫了她一声。
“你说。”阿景凑过去,握住他冰凉的手。
他转过来,“有一件事我瞒了你许久,现在我便告诉你。”
“何事?”
宋远君顿了顿,“你不是没有姓的,连,便是你的姓。”
“什……什么?”阿景一时间有些消化不及,“我姓连?”突然,阿景像是想到了什么,惊呼一声,“这不是大梁的……”
对方点了点头,“不错,这是我梁国的国姓。”
阿景已无法思考,神色恍惚地听见宋远君对她说:“你出生在庆宁三十一年,正好是秋日的黄昏,落霞红枫美如画卷,故先皇亲自以“景”字赐名,谓连景。”
“先皇?”她心下巨震,宋远君说的每一个字都超出了她的认知。
“阿景,”宋远君已平静,“你的母妃是先皇亲封的良妃娘娘,你是先皇的四女,也就是前朝的第二个公主。”
8
“你是谁呀?”
这是宋远君十岁第一次见到阿景,她才五岁。白白净净的一个奶团子,笑起来眼睛成两个弯月,缺了一颗牙,走到他面前摇着脑袋问他。
他不知作何反应,局促地往后退了一下,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
团子没听到回答也没不开心,反而对他说,“你长的好好看呀哥哥。”
宋远君愣住,随后视线里出现了一截华贵的裙摆,眼前的小女孩被裙子的主人抱起来,他抬起头,看呆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
对方抱着孩子,和煦地问,“阿景,你在做什么?”
忽然胳膊上一阵剧痛,宋远君感觉自己被人提着后领揪起来,后脑勺也挨了一记,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双膝弯曲跪了下来。
那个带他来这里的人——他的父亲也在他身边跪了下来,“请良妃娘娘勿怪,犬子不懂规矩。”
说着又推了他一记,宋远君俯身拜见,“参见娘娘,公主殿下。”
“多小的孩子啊……”他听见良妃像是叹了口气,“那便就这样吧。”
然后他父亲谢了恩,带着他走了。挨了巴掌的宋远君不敢乱看,只隐约听见那小姑娘唤了一声阿娘。
宋远君的父亲是宫里的御医,而他娘……是秦楼楚馆里某个不知名的姑娘。
姑娘头一次接客,第二天就害了病,等治好了才发现已经有了身子,在馆里妈妈一声声的唾骂中万般不得已去找了他父亲,最后没落下来,由他父亲每月出钱留在馆里养着,直到生下来。
孩子生了,他却不要。
“反正是低贱的命,能活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偏小的时候,宋远君靠着白粥和他爹偶尔的施舍活了下来,后来大了一些便在馆里做一些小活,妈妈也会施舍些吃食给他。
青楼的姑娘还养着孩子,自然是笑话,看客笑够了也会给点“酬劳”,所以偶尔宋远君还能买点好的。
他娘见他一个人也能有活路后就不怎么管他了,偶尔没有客人,他坐在门槛上发呆,对方衣衫半露倚在门框上,微不可闻地感叹道,“果然还是贱命,好养活。”
后来有一天,他父亲在一个暴雨的夜晚悄悄来了,宋远君看见他和自己的娘亲谈了些什么,还给了些东西,走的时候带上了他。
大雨滂沱,他奋力的迈开步子才能跟上男人的步伐,走了一段距离后他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楼里,他娘亲的那个房间开着窗户,好像站在那里看着他。
再后来,那里失了火,没多少人逃出来,于是雨里那一眼,是他最后一次见他娘。
被接回来之后,他爹开始给他请先生教书识字,还让他习武。
他问为什么,于是他爹就带他入宫,去见了那个瓷娃娃般的人,“你以后要守在她身边护着她。”
年幼的宋远君只能稀里糊涂地全盘接受,随着年纪的增大才拼凑出一个答案:他的父亲,自小就爱慕着那位良妃娘娘,却因为高攀不上,眼睁睁看着她入了宫。等到对方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便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在青楼的儿子。
他想让自己的儿子代替自己,永远守在对方的女儿身边。
十七岁被父亲领进那个昏暗的房间里,宋远君下意识就想逃。
宽大的案上还有未洗净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气,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刀具,在蜡烛的照耀下泛着银光。
宋远君回头看他爹,对方眼里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只有这样,你就能永远留在她身边,陪她生,伴她逝去。”
里头走出来一个人,声音尖锐刺耳,“就这位了?”
他爹点点头。
那人将宋远君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摇摇头,“生得这好模样,可惜了。”
他爹冷哼一声,“下贱的东西,空有一副无用的皮囊罢了,净了身子,才算干干净净。”
当时宋远君心中应该是有恨的,所以他逃了,可当这个人推开他,却被一剑穿心的时,心中的恨就变成了一种怅然,被推开的地方还留有触感,让他十分恍惚。
他的这个父亲,这数年来从来不碰他,无论他怎么被先生夸赞,长枪舞得多么好。却在最后关头亲手推开了这嫌脏的儿子,惨死剑下。
宋远君想他大概是后悔的,所以死不瞑目,在往后的日子里也阴魂不散,梦里纠缠。
逃出宫的路上遇见良妃确实是偶然,向来是雍容华贵的人此刻形容狼狈,面上却从容,怀里是被吓傻了的阿景。
“宋小兄弟,”她这样叫他,“可否替我带阿景走?”
也许是从未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也许是阿景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句哥哥,宋远君当时就这样把人接了过来。
对方从身上摸出来一块玉佩递给了他,“不是会被怀疑身份的东西,能给你们换些钱财。”
随后她站起来,面对着宋远君两手平措至左胸前,缓缓低头,行了一个大礼。
“娘娘,我应该去哪里?”
“向北走吧,那里秋日的枫叶,最好看。”
9
初春的某一天,黎城来了一队长安的不速之客。
相比于以往从朝廷调来的那些官差队伍,这一次人数不仅更多,从衣着来看更是大不相同。
那些随行的士兵各个身着铁甲手握银枪,行军整齐面色肃穆,眼神不偏不倚,一点儿不像黎城本地的兵。
队伍前端是一辆轿子,红木绸布,花纹繁复,说不出的漂亮和奢华,能坐在里头的人显然非富即贵。
当然最抢眼的还要属在最前头领队的那人,长了张白净俊秀的脸,二十岁的小将军模样,穿着和别人不同的战甲,一路笑着进来,非常热情地向围观人群打着招呼。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好看极了,大姑娘小媳妇看红了脸,人群也越聚越多。
最后这只长队伍停在了九堂前。
守门的侍卫哪里见过这阵仗,慌张着让同伴入堂通报,自己局促地看着在马上的人下来,走到轿子前头拨开了帷帘。
紧接着,里头出来一个同那小将军年岁相仿的人,玉面如雪,是个眉目清冷书生模样的公子哥,抱着一个长匣子。
围观的人哪里想到这轿子里还坐了一个更好看的,纷纷惊呼。但这小书生听见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却皱了皱眉,似是不悦。
小将军依旧笑嘻嘻的,书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抬步走了出来。
这时,宋远君已经赶到。
他看见这样的场景也是一愣,随即稳住心神,对走上来的两人道,“阁下来我九堂所谓何事?”
小将军抱着胸悠闲惬意地站在一边,那位书生向前两步,在宋远君的面前打开了那个长匣子,露出玄黄色的卷轴。
“奉陛下之命,迎公主殿下回京。”
……
阿景死活不肯离开,对两人毫不客气,“我不是什么公主,你们找错人了。”
书生倒是从容,淡淡道,“您这些年的事情陛下已全数知悉,无论您愿不愿意,您都是先皇的骨肉,陛下的亲妹妹。”
“呵,”
阿景冷哼一声,“哪个亲哥哥在找到妹妹的第一件事就是搅和对方的婚事?”
因为新皇登基这事,她和宋远君的婚事不得不往后推。
时至今日,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宋远君会说那样的话,他当初说的“不相配”,指的从来不是阿景配不上他,而是身为娼妓之子的他自己。
好在经历了那么一遭,宋远君终于不再逃避,阿景更是时时刻刻怕他反悔,天天盼着婚期早点到。
哪知道她这杀回来的皇兄这么快就查到了消息派人来了。
两人谁也不让着谁,火药味十足。宋远君给阿景顺气,小将军也有意无意地拉着那位书生,最后还是宋远君说服了阿景。
九堂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还未消化阿景的身份时,就看到他们的宋将军和阿景一同走了出来。
百姓皆不知所措,都以为他要去长安飞黄腾达了,群情激愤有些失控,被兵士死死拦着。
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宋将军,你当真要回长安吗?”
有人立马反驳,“难不成你真想让人家真的一辈子都在黎城?”
“我可没说这句话!”
宋远君抬手,示意人群安静,他看了一圈眼神各异的众人,朗声道,“当年我立下誓言,这辈子不会离开黎城,可能要食言了。”
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宋远君继续道,“但请各位放心,我既揽了九堂之主,便会负责到底。”
他说完这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头笑了笑,随即转头看向阿景,对方也同样抬头看着他。
宋远君抬起另一只手,与身边之人十指紧扣,眼里满是笑意,“想必大家都知道,我就要和阿景成婚了,这些年我把她拐至此处,她的家人肯定焦急忧心,现在她要嫁我了,我该不该亲自上门提亲呢。”
春日的朝阳温暖而柔和,阿景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有些事她还没来得及说,比如她从未觉得自己配不上宋远君,但确实觉得自己是欠了他许多的。
从寒天雪地里将自己一步步背到九堂,数年来无悔的付出,还有她“任性”后的毫无芥蒂,桩桩件件,都是宋远君爱惨了她,而她……亦然。
恼羞成怒也好,说她赌气也罢,兰寨之行,她心中无悔,却也庆幸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过往如同大梦一场,梦醒痕消,眼前是她的爱人。
于是她道,“自然是该的。”
尾声:
怀阳公主连景,乃庆宁帝之四女,生母良妃楚湘,荣德元年宫乱之故失落在外,于嘉正元年寻回,进封长公主。
同年夏嫁于黎城守城将军宋远君,随其驻守,恩爱一世。
永明二十一年病逝,享年四十七岁,同其夫同葬黎城广陵。(原标题:《四时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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