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嫁那日,陪嫁的端华嬷嬷送来了一碗浓汤,饮下之后不过须臾,我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我隐约记得最后目光所及是一片赤红,兴许是那燃烧的红烛,是那高挂的红帘栊,或是那铺了一地的红地衣。
我不怪父皇狠心,只是隐隐觉得可惜。我嫁的郎君可是晋国第一美男子,便是元家七郎都要逊上几分。平日他只着或皂或素的衣裳,我想着他穿着红裳该最是惊羡。
我不甘愿,笑问甘琴:“怎吹了灯?郎君酒醉,若瞧不清磕碰了怎好?”
那丫头素来胆小,此刻连话都说不利落,我在那断断续续的语句中拼凑出来:“殿下,驸马爷正在您跟前站着呢。”
2.
我是晋朝唯一的公主,天上地下唯独想要的便是太傅家三郎秦昱(yù)——秦笑翮(hé)。
二哥说秦笑翮是伪君子,断不会同我们皇家扯上关系。可我不信,我自认识秦家哥哥时便认准了将来要嫁他做自己郎君,六岁尤未改念。
我与秦家哥哥相识于安建五年春,他父亲是二哥的太傅,他是二哥的伴读,我是躲在二哥寝殿偷偷怀春的纪卿泠(líng)。
我慕他凌厉高挺的鼻峰,恋他抬眸浅笑的清雅,念他衣袂翻飞的隽逸,仰他吟赋诵文的风骨。
我瞧那碎了一地的甜糕暗念:暄罗,你着了魔。
3.
我第一次同秦家哥哥相处,是在月芙娘娘的生辰宴上。这年宫中的花开的格外早,秦家哥哥站在百花园中,如摄人心魂的妖灵一般攫住我所有的心绪。
年仅十一的暄罗公主扯住少年郎的衣袖,不知羞的扬声问:“秦家哥哥,你若非自九天而来,怎得这般惹人朝思夜慕之相貌?”
少年郎眉目间的清离疏远遮掩不住,碍于礼数,他仍恭敬颔首拱手道:“听闻公主自昆仑而下,可曾在九天见过臣下?”其言不卑不亢,字字生在公主心中。
这日之后,暄罗公主待秦家三郎的心思可谓昭然若揭,市井童谣传唱:四公主,昆仑仙,揽三郎,秦晋结。
我初闻这首童谣倒是百般不满的,怎成了本公主强取豪夺,可仔细一品,若真能以势夺秦家哥哥,我又是万般愿意的。
4.
安建五年夏,我大哥娶了临安侯家的县主做正妃。我为凑热闹巧遇同来赴宴的秦三郎,相较我的满心欢喜,他却有些心事重重。
“襄盈姐姐真是个美人儿,怪不得我大哥心心念念的要娶她过府,若我是男儿,也怜这美色。”我素来以没心没肺著称,哪怕真觉得秦昱不大痛快,也不愿体谅他。
我小他五岁,每每见面他总当我做幼童,碍于我的身份又不好给我难堪,于是常常面无表情冷声而言:“公主虽不是男儿身,又何碍得这天下美色。”
他便是这样,想我年幼又不肯嘴下留情,我下意识的摸了摸颈子,只觉着好像被某人无形中剌出了口子。不想冷了言,于是讪讪道:“的确美色易得,只若我真得了你,你可能不生气?”
他似乎没听清我这毫无底气的嘟囔之语,极快反应过来后才撇头一笑,半是搪塞半是揶揄道:“公主若年长五岁,秦某自然无话可说。”
他随口之言,我却做了四字箴言。
我与秦昱相识于早春,相熟于仲夏,未曾想这一春一夏,轻易就误了一生。
5.
我跟在秦昱身后跟了两整年,看他科举入仕,看他编入翰林。春日念着,夏日想着,秋日思着,冬日恋着。好好的艳阳天公主,生生过活成了望夫石。
二哥最瞧不上我这样子,他时常同我说些个秦昱的坏话,我啐他非君子所为,可往往愿意多听两句,这深宫之外与他有关之事。
二哥说舞岁之年的秦笑翮招蜂引蝶不知收敛,我心说那是他玉树临风引人趋之若鹜。
二哥说他初入朝堂恃才傲物盛气凌人,我心说那是他博学多才,便是寻常言语也较旁人不同。
二哥说他待人爱答不理年纪轻轻冷若冰霜,我心说那是他温情脉脉只予一人的柔情蜜意。
二哥再不愿同我多说,却忿忿留言:“我道笑翮非你良人,你若不记在心中迟早要吃亏!”他拂袖而去时恰好扫落了我满桌的桂花栗子糕,同我初见秦家哥哥时不慎打翻的一样。
6.
安建八年秋,二哥偷带我出宫,于城中酒楼“遇”秦家哥哥。说起这事儿,我预谋了半月之久,三哥于楼中设宴相邀,我以颜玢姑娘为诱饵引二哥带我出宫。
吃了宴行步于街市,诸位哥哥极有眼色消失于夜色。作为大晋探花郎,秦昱哪里瞧不出这门道,他于月下伫足,背手平声道:“公主如何看这宫墙?”
我不明所以,略一思索笑答:“ 我自出生便养在宫中,如笼中之鸟雀,池中之龟鱼。若说心中没有怨怼,自然是虚假之言。只是我与兄长和睦,月芙娘娘虽非我生母却待我亲厚。吃穿用度皆为世中甲等,无礼数无法规的做派行为父皇通盘收下。我身无病痛,生无忧思,脚下皆是玩物,手中皆是宝贝。上天难疼贪得无厌之人,我虽恃宠而骄,到底知道分寸,绝不肯叫老天收去福祉。”
我鲜少同他说这样多正经的话,只是说得多了便偏了题,回首看他却不料与之四目相视,脑中好似有什么突然绽开了花,我猛地低下头去再不言语。
他向前走了一步,官靴进入我的视野,“公主安心,谁又能夺得走呢?”语毕,他抬步走了,我却因那句似有似无,随风而散的宽慰之言失了神,心如擂鼓。
7.
安建九年冬,我十五岁生辰之际,父皇为我举办了盛大的宫宴,月芙娘娘为我戴簪,甘琴笑得似树枝上的黄鹂。这一日,与我同秦家哥哥的约定只余一年。
二哥瞧着我新簪的发,意味不明的调侃道:“今日就是为我们小公主相看驸马爷。”他惹恼了我,我虽脾气大些,轻易不泄火于人身,这次却狠狠跺了他一脚,回身便走。
走的急了,险些在宫阶上摔倒。我堪堪站稳,刚想致谢,却听一道如春风般温润和煦的声音响起:“臣下乃刑部员外郎元桓邺,方才唐突了殿下,请殿下宽恕。”
“原是元家哥哥,若非你出手相救我可不是要殿前失仪!”我隐隐有些激动,夸张笑问:“你不是去了京府外,还未听闻你回来的消息。这七年未见,你竟已官居四品,好不风光。”
“托公主鸿福,臣下往后皆在京中办差,公主若有差遣,臣必不推辞。”他打着官腔,眉眼中的和煦却温柔的将人溺毙,同我幼时与之玩闹时并无差别。
待人走后,我忍不住同甘琴嘀咕:“元家哥哥这眉眼要叫多少女子日夜思服啊!”
8.
二哥为了哄我,以要事相商为由将秦昱骗上了我出宫的马车。秦家哥哥瞧见我那一刻面上风云骤变,只他惯来桀骜不说又有些死板的尊君,于是此刻虽气恼却只是一言不发。
马车停在京郊林前,雪如鹅毛般弥飞漫天。车夫早不知去哪儿了,秦昱出我意料不但没有怒火中烧,反而颇有兴致的同我一处坐在车舆外赏雪。
“惯听二哥说京郊外赏雪饮酒赋诗最是风雅,怎未提这寒风瑟瑟,怪不得说有些风骨。”我图轻便好看连大氅也不曾披,这会子冻的牙齿打颤,瞧这雪也没什么兴致了。
那人淡淡的瞥了我一眼,好似在忍笑,又好似有些鄙弃。终是将自己的大氅解开与我共披,又抬手将广袖挡在我蜷缩的膝前。这会儿才嗤笑道:“我当公主着这白裳是将自己做了六瓣冰花,不曾想竟真要融在这处了。”
我正万般享受,哪里怕他这讥讽之言,只是尽力的往他怀里缩,后又变本加厉的圈住他的腰身。我从未离秦家哥哥这样近过,近得能感受到如日光般的暖意,如罂粟般的清浅香气,如万山般的日久天长。
“阿昱哥哥,只余一年。”只余一年,我便可以不顾你的心意,名正言顺的留在你身边。
9.
安建九年除夕夜,父皇下旨将我下嫁给平静侯府世子元桓邺,三月后完婚。
我拒不领旨,掀翻矮桌,将那道圣旨于宴上浸酒焚烧。这场臣宴被我搅的天翻地覆,我跑出圣殿时,不经意瞧见秦昱毫无波澜的漠然双眸,失神下踩住裙尾险些摔倒。我抬头,扶住我的正是平静侯世子。
父皇怒不可遏,将我禁足于宫中,又命人送了百卷圣旨,我蜷缩于床榻一角恍惚,离我二人约定五年余不足九月。
隔日夜,我将元桓邺差人递进来的信笺瞧了一夜:臣下自请外调,请公主莫要忧心。
市井童谣翻了新:四公主,烧婚旨,伤元郎,为秦矣。
10.
安建十年春,太傅秦铮写文公然挑衅政权被押大理寺,着三司会审。三日后于狱中书《罪己状》后自戕而亡,秦府被抄,凡七岁以上家眷赐死,两百一十四奴役择日流放。
我于圣凌殿前跪了一个白日,雨水瓢泼不亚于霜花寒凉。父皇不曾望过我一眼,二哥掷秦家罪状于我跟前背影决绝,三哥于廊下连声叹气,夜间大哥却入了宫将广袖遮在我额上。
“泠儿,大哥怎能不知你心中哀楚,只是我试过了便求你,莫循旧路。”雨声绕耳,这话我听的费力,眼前却好似看见了那人间绝色的徐家襄盈。
父皇的孩儿好似都是这样,无一不被情爱绊住了脚,折断了翼。我变了模样,大哥损了心,二哥是求不得,三哥是天人隔。
我哭喊着摇头,悲声道:“我再不求情爱,只求日日相见。世间之大悲不过爱别离,哪怕无爱相守于我已是人世之大幸。”言之声嘶力竭,我顿感头晕目眩,可这肺腑之言却使我愈发坚定。
11.
我迷蒙的睁开眼,朦胧瞧见二哥因忧心忡忡而紧蹙的眉。他许久没同我这样正经的说话,那语气凉的我发惊:“你究竟想要什么呢?秦笑翮虽被牵连可罪不至死,无非脱官流放,你又求什么呢?”
我求什么呢?我想要开口,却发现喉间如撕裂般疼痛,眼角瞬间溢出泪花。
秦家哥哥那般不染尘俗之仙骨如何入那俗世受苦?我不忍他离我而去,更不忍他沾染凡俗,便终究是一对怨偶,我也绝无悔路。
于是这个暖日,我“不慎”跌入圣凌殿前荷花池,被入宫认罪卸职的秦昱所救。薄衣沾水,贴身尽露,按大晋律例,需以嫁娶了事。
我于秦家哥哥怀中释然娇笑:“阿昱哥哥,我素来言出必行,不过早了五月,你不许恼我。”
12.
我再见父皇时,他平静异常。月芙娘娘坐在一旁眼尾泛红,好似刚刚哭过。
“你可知你与秦昱之间隔的是家仇?”这是第一问,我点头。
“你可知秦昱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怕不日便会反身复仇?”这是第二问,我缄默未作回应。
“你可知他心有所属,便是你二人安生渡世只怕也是你一人多情困恼?”于第三问,我郑重点头,坚定道:“父皇若真怕他反,不若将他放在女儿身边,他胆敢擅动,儿臣绝不姑息。”
父皇探究的目光并没有移开,良久他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起身道:“今日起,你仍是我大晋唯一的公主,只不再是我女。”福总管将那金色布帛交予我手,我瞧着父皇鬓间的白发,瞧着月芙娘娘不舍的神色,静静抹过自己面颊的泪痕。
13.
安建十年夏,我如愿入宫外府邸做秦家妇。隐听轿外童声唱乐:四公主,嫁秦郎,五年愿,终得现。
世人皆知暄罗公主乃痴情女,我将这满腔的爱意毫无保留的袒露在你眼前,将毕生的福祉交予你来守候。
这一日,我得到了天下最好的郎君,失去了世间所有的颜色。你得到了留京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永远失去了在朝中纵横的权利。
阿昱哥哥,我从不知悔字如何书写,但愿你此生只叫我甘愿。
14.
我从未想过,眼前的黑暗竟燃点我心中的光亮。我与秦昱两个闲人甚是快活清闲,未有相敬如宾,仿佛回到了我俩年少时斗嘴的时候,只是他的温和是我感受的到的。
“阿昱哥哥,我若此生都瞧不见了,该如何是好?”我从未诉说过这满是黑暗的恐惧,我骄傲于这是为他与父皇斗争的证据,而外也为他有可能的回答而骇然。
良久我仍未得到回应,待我想要伸手触碰他时,眼皮上冰凉的触碰是我浑身一颤。秦昱于我心中不说炽热与骄阳,也不该同寒凉扯上关系,我听他说:“我愿为你讲述这世间的万千颜色,暄罗......”他这样叫我,话语一顿接着认真道:“你曾说不肯被老天收去福祉,今后你的一切皆由我守着。”
我被他拢进怀里,嘴角的笑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我埋在他怀中笑得肩膀发颤。我从不愿意去辨识真假,更不愿试探怀疑,我唯愿相信这场全盘托出的赌局庄家是我。
15.
安建十年秋,二哥娶了绥远将军的嫡三女越柔为妻。这是自我出嫁后第一次见到二哥。
”嫂嫂这般貌美,二哥可是有天大的福气才得此贤妻,日后要是跑出去搞什么龌龊勾当,我可要替嫂嫂把你捉回来!”我坐在那处耀武扬威,好若我二人仍是在宫围内无所顾忌的兄妹。
二哥向来嘴硬心软,这会儿冷嗤一声,挖苦道:“你是能瞧见人,还是能做得主?”听了这话我哪不知二哥给我台阶,于是忙捉人赖皮道:“是是,我也就逞嘴上威风,日后烦请嫂嫂担待我,隔不了三两日我便得来串门,寻个热闹。”
二哥身旁的位置隐传来一声应答,我还未听清便被二哥堵了回去,带着威胁的口气在我头上响起:“你嫂嫂面皮薄,你且去吃宴,莫在这处碍事。”
我笑骂他娶妻忘妹,心中却像是涂满了蜜般甜。我怕二哥求不得,如今看来这才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姻缘,从前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
16.
我饮醉了酒,半醉半醒间跌入一人怀抱,我抬头笑不可抑:“元家哥哥,怎总是你?”他身上的沉香味一直未变。
二哥府上有一处浅池,我听池中有鱼跳跃,听池边树叶作响,只我身边的元家哥哥一言不发。
“逾半年未见,你可安好?”我左右想着,只这一句客套话最好出口。
“不好。”我断没想到是这二字,正想笑却又听他沉重沙哑的声音传来:“原想着成全殿下便是柘玉之安好,却忘了成全殿下便是刁难自己。”
有话梗在喉间,可我说不得。于是只装作不解,调笑道:“你是怪本宫未送谢礼给你?我府上小厨房的桂花糕最是得意,驸马时常夸赞,改日我差人送去几盒便算谢礼了。”
他好似苦笑一声,哽咽道:“殿下何故提醒柘玉这般?”
这话后我也难得正色,厉声道:“元大人怕是忘了,本宫是君,你是臣!救我之急,解我之困,乃你本分。本宫的谢意只至于此,大人莫忘此言。”我绝不愿伤害谁,也无暇去怜悯谁,我只愿自己小心守护的情谊不被亏负。
17.
秦昱生辰那日,我亲入膳房做了一碗长寿面。我二人于院中对坐,他用膳时极为安静,可我仍能在那细微的声响中得到满足。
“我母后生前曾说,泱泱辰星,繁繁忧情。我每每念及她时都会望星......”我忽然察觉自己失言,于是干笑道:“郎君不喜生辰我却要为难郎君,可我想婆母与公爹一路,只当是瞧地府风光景色,行走奈何也不曾荒凉,到底万幸同行乃所爱之人。郎君寄之哀思,不如坦荡而笑,究竟是万之所幸。”
他好似吃过了面,这才回我:“这话糊涂,你一时谈天上星,一时又论地下衙,这转世之人,究竟在天还是在地?”
原怕他恼我,这会才解颐道:“ 在其身罢,若心中久思不忘,则逝者永不移矣。”说完却沉重起来,想了想仍道:“将来我同郎君也有阴阳相隔这一日,唯愿我先去地衙等郎君。”
他身上的气息近到我身前,我感觉到额间温软的触感,他说:“若同公主所说一般,昱当真想瞧瞧地府风光。”
18.
安建十二年冬,大哥二哥皆做了爹爹,唯公主府冷清凄凄。我回府后自然闷闷不乐,侄子侄女儿都抱了满怀,怎我自己这处风平浪静?
有气却没处发,甘琴宽慰我:“殿下自己也常说不是不得,只是时机未到。您同驸马爷正是新婚燕尔,何苦愁这个,日子可长着呢!”
我哪里服气,至书房将人扣住,恶声恶气道:“我要拎你去渝春河喂鱼!怎旁人都有,偏你我没有呢?”
他将飞扑过来的我接了个满怀,似是明白过来轻抚我的脊背,柔声道:“只你我二人不好?我尚每日欢愉,怎你却腻了?”
这话隐有委屈,使我满腔的怒火消失殆尽,只好照着唇亲吻两下,凛然道:“既如此,我也觉得同郎君二人最合心意。”
19.
我生辰那日,宫中送出一份贺礼来,是三哥命宫中御厨做的我自幼时便喜欢的膳食。我美滋滋的吃着,边吃边说:“我就道这世上没人比哥哥们更懂我,他们妹妹除了吃食哪里还有别的想要的!”
秦昱拍我的头,不满道:“公主果然是得了美色,便寻别的好去了。”他大胆极了,我却将头拱在他手心来回揉蹭,嘴上却不服输:“驸马爷是我囊中之物,你胆敢有不服?”
“公主在我手心中,我又在公主囊中,到底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他一手左右捏住我的脸,不住摇晃。
我不知晓有多少的真心是在玩笑中摊出,可唯有这时,我方敢随意吐露心意:“郎君曾问我自九天而来可见过你,我如今答你我是神仙时便两相倾慕,约好来凡尘体味人间情爱,天上的神仙无一不为我二人庆贺,你我呀,是本就注定的!”
他笑个不停,佯装当真的回应:“公主怎将天机泄露给我?”
“我想着你早晚都要知道,不如早点告诉你,免得你想起来又觉得待我不够好!”笑闹间生辰便过,我仰头对天许愿——秦昱与我,切实不伪。
20.
安建十三年三月初一,这日不知怎得竟飘起了雪,我拉着秦昱又至京郊林外赏雪。这一次我披着狐裘,带了手炉,却仍赖皮的往秦昱怀里钻。
“不瞒你说,四年前你我初次来此,我便想到了今日光景。”我仰头明明眼前漆黑一片,却仿佛瞧见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及牵带起的上扬唇角,凭着直觉吻上他的下颌,这才得意洋洋又道:“我同郎君许的诺从未失言过,今日郎君可否允我一诺?”
我听到他浅笑的声音,随即略带宠溺的问我:“公主且说来听听?”他的手替我抚过额发,我随手拉住略带思索道:“我愿郎君无为,与我隐居于世。”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似乎不自知,只捏的我发痛,有些声音却在我脑中愈发清晰。我佯装随口之言,却字字真心:“自我嫁给郎君那日起,便同纪家皇室无甚关系。我只当郎君自娶我时便明白知晓,你我乃草木连理,即使不忘旧生,也当更新复始。”
“我自是知晓。”他手上松了力气,语气更是诚恳倒出我意料。“只是暄罗,我若说入世待你也绝无异心,你可信我?”
我自是点头,好若坚定不移。我二人多次博弈之中,我从未占过上峰,饶是如此我却坚信,自己绝不会输。
21.
三月初二,我于畅春园“偶遇”元桓邺,我二人对坐于二楼观台。
“今日我未曾绊倒,原也能遇上元家哥哥!这样一算,也近三年未见。”同往常一般的寒暄,多是我说他应,连戏也不曾再听。
“我初患眼疾时,也不曾有几分伤感。只如今乌飞兔走,各处样貌都记不清了方觉得可惜。”三年足够我习惯与暗黑之中度日,可日子久了渐渐发现情愿不如安好。
“殿下想医治眼疾,不过是心境之变。同皇上低头,臣以为不亏。”他将瓷碟推至我指边,我顺手放入口中时又觉得好笑,又是这桂花糕。
“我若停步,总怕有人孤身。”一声哀叹不自觉于唇间溢出,“不论如何,只请大人照计划行事吧。”我已给过秦昱机会,可他不愿放下。
22.
三月初三这日,我去大哥府上见了我那仙子嫂嫂徐襄盈。彼时她逗弄怀中的奶娃娃,好不惬意。连我这不速之客,也有几分羡慕。
“嫂嫂莫动莫慌,我今日来只是翻些陈年旧事,听来解闷。”说话间,那孩子送到我怀里奶香扑鼻,让人心中发软。我屏息,好似天大的难忍,又问道:“嫂嫂与秦昱一同长大......”话自这儿便断了,我脑中不吃怎的映出二哥的脸,他还是问我那句: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跌撞的跑出去,我竟连来时的方向也寻不着。
我执意嫁给秦昱,父皇夺了我的眼,他叫我知道我生便只能是皇家的人,若有不从必要承受代价。我以救秦昱为托词,以守皇家为借口,此间矛盾叫我无暇顾及情爱,于是作茧自缚。
我无法改变秦昱,也做不到舍秦昱换皇家。
我以三岁为期,寻世两全之法,不得。
23.
三月初三日夜,我于梦中猛然惊醒,身旁无人,霎时无法分清黑夜白昼。
二哥的高喊使我如梦初醒,有人将我从床榻上拽起,一路疾行,方向是公主府门。我尚算镇静,甚至还能问二哥:“我们这是去哪儿?”
我数着不出三十步至府门前,二哥才答:“秦昱反了!你这个傻子!秦昱反了!”
这一刻仿佛有层层迷雾被吹开,我心中的光亮同眼中一般熄灭,虽早知可此刻尘埃落定。
我只知道点头,再说不出话来。暄罗,你还想怎么骗自己?
这一日我们终归没有走出公主府,我被关进同秦昱的起居的正房,二哥被抓捕入狱。
24.
三日间,我尽力多吃多睡,仿佛万事与我无关。我摸着下腹周身冰凉,我同秦昱三年唯一关联于此,只此时机却叫我万分迷惘。
甘琴不知身至何处,房中伺候之人身份不知,我问:“秦昱在哪儿?我要见他。”三日里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也是我第一次唤秦昱,原本满是爱慕缠绕的二字如今仿佛要在口中溃烂。
“殿下,驸马爷过些时候便会回来。”这丫头说话刻板,只这回话中却错了太多。其一,我当不是殿下,那人自然算不得驸马。其二,他算不得回来,这从来都算不得他的家。
我盘算着时辰,那人应该准备好了,于是平静道:“告诉秦昱,他若不尽快来见我,我便让他瞧瞧什么是一尸两命。”
我从未料到这孩子成为我最后争夺的凭仗,我想着再许他多一次机会。
25.
我与秦昱的有朝一日就这么到来了,他步履放的极轻,可这点声音仍叫我心烦意乱,随手掷出的茶杯不偏不倚砸在他身上。
“他们人呢?”父皇、月芙娘娘和我三个哥哥。
“尚且活着。”这四字似尖刃般字字戳在我心口,我歇斯底里般的哭喊:“你答应过我不会的!你答应过!”答应我不起异心。
“我父亲毕生清白,却遭人陷害,被逼死于牢中,我父亲性命再加兄弟姊妹十一口血帐怎算得清?!”他太过于坦然,哪怕他的这份不甘我心如明镜,可从他口中直叙却叫我喘不过气来。
我恍然明白,我远不足以替秦昱背负这些人命帐,他也不会因为顾及我而忘记家仇。
可我怨不得,毕竟从我嫁给他那日起,我那些原本简单的爱恋变质碎裂,余下的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不甘,和用以粉饰太平的倾心之象。何况于他,我亦有准备。
下腹忽感坠痛,我脱力跌倒在地,迷蒙中耳边充斥秦昱嘶声的呼喊。我承认自己恃宠而骄,要万事如意,要万物在手,可最终,全是空。
26.
秦昱自大婚后便开始密谋造反,三月初三日夜他同我父亲七哥淮郢王联手,通外敌,夺兵权,发动宫变。挟皇帝,降忠臣,惩奸臣,立新皇。
三月初六,平静侯府世子与绥远将军起兵反乱,与敌对抗三日后被镇压。
三月十三,父皇于狱中驾崩,我三个哥哥被贬为庶人流放司铭山,永世不得归京。
我从中做了什么呢?不顾父王哥哥反对,救他嫁他予他以时间还击,令他将我一家打入牢狱。狂妄自负以为可以收他降他,出世老去,谁料便是有心提防,也无力还击。
街上孩童歌曰:四公主,眸漆黑,人不识,毁皇脉。只认夫,不理亲,山仙来,灭根去。
他秦昱倒好,自头起就手脚干净,半点血星不沾。呵,怎得未沾?他孩儿的血不就抹了一身。
我静躺于榻上,听得脚步声落在门前,“暄罗,你父皇的命我本不欲夺,只是他到底因我而死。我会送你兄长及家眷出京,万不会为难他们,你且安心。”
我还要什么呢?静默半晌方才自顾自地开口:“如今我无父母,远兄长,身病痛,满忧思。再没什么福祉要守,才知道自己真的悔了。”
27.
安建十三年冬,我同秦昱居于京郊山林已久,才终于明白原来忘却这般困难。我二人间牵扯过多,以至于哪怕身处寂静,仍心乱频动。
“我想了许久,觉得你我好像没什么亏欠。可若这样算,又觉得我欠了你的,想想又不甘,还是让你欠我一些好。”日光刺眼,那一层帛哪里遮掩的了。我二人入林前,秦昱将治眼疾的药予我,现下虽能见得颜色,却始终模糊不清。
“皆是我欠你的,我慢慢还......”他待我便是这般温柔,以至于时常令我疑惑,此时的秦昱是三年前的秦昱,四年前的秦昱,又或是八年前与我初识的秦昱吗?
我却不是那个宫柱后偷窥的纪卿泠,不是那个遵五年之约日夜期盼的公主暄罗,不是那个心存算计却爱人入骨的秦家妇。
他未有错。我呢?我只是累了。
28.
安建十五年冬,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初时还有些想死的心,可渐渐的竟能识出人物来。于是想着左右活不长久,还是随遇而安。
秦昱的话愈来愈多,每日说的较我过去几年听的都多,我斥他吵闹,他却笑得更加开颜。
那日阳光正好,我二人坐在院外木椅上闲聊,天却飘下雪来。秦昱抱我抱得太紧,引我不住挣扎,他在我耳边说着悄悄话:“ 你若喜九州之凤,我便为九五至尊,你若喜平常人间,我便寻闹市长街,你若喜乡土水音,我便入田间归隐。你所欲所求,我皆可满足你,卿卿,你说些什么哄哄我吧。”
我笑,笑得肩膀发颤,笑得胸口生疼,我说:“愿我回天庭后,不做神仙,化清潋河水。任尘世纷扰,不流残花,不映星月,不照树影,不顾丰年。”分明是玩笑话,眼泪却流了下来。
29.
安建十六年春,我与秦昱离开山林,离开京城,一路行至司铭山。
余三年未见,院中的孩童着布衣追逐玩乐,嫂嫂们于灶旁筛米搓麻,与寻常农妇无异。大哥鬓间银发难掩,二哥腿疾再难行步,三哥瞧着我的那双眸子如槁木死灰。
春风料峭,吹走我最后的肆意。我终于明白为何秦昱恨不得忘——在世之人都算不得安好,那于地府行路的亡灵又哪敢说忘就忘。
我留在了秦昱所说的乡土水音,只是无需他与我归隐。
此去经年,我居于山顶茅草屋,他歇于山底水穷处。
30.
故事至此,七岁的侄女乐愉瞪圆了眼问我:“姑姑,若姑父一人住在山下,为何不上山来寻我们呢?”
我仰起头,云漏处隐约见得几颗星,如碎闪的琉璃,不自觉便笑出了声:“你以为山顶与天阙相较哪个更远?”
“自然是天阙!”
是吗?我觉察到僵在嘴角笑容,一切骤然凝固,沉默半晌才费力的回答:“于我二人之间,山顶与天阙无异。”
我闭上眼,仿佛回到了年少时二哥读书的寝殿,我瞧见一旁伴读的俊美少年。
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停步。
秦昱番外篇
1.
世人皆道我为三生得幸之人。尚公主,而后造反,有幸而无人性。
暄罗为我妻三年,我百般筹谋,为我氏族翻身平反。每至夜中,见其安然睡颜,渐渐忘了,我娶暄罗原不是本心。
她剔透玲珑,那双眸子不失神采,常映我影,五色斑斓。这使我惊恐,若有一日她知我所做作为,我当如何自欺,坦荡言:吾与卿本无瓜葛,执念作祟,反噬本身也......
这一日来得极快,快到我尚未来得及将自己摘出,说服自己无错,便被她捉了正着,身有五口而不得辩白。我不敢忆那冗长岁月,不敢念其中纠缠爱恋,只得平铺直叙,不敢使自己心有波澜。
她飘摇而落,身下鲜血涓涓而出,触目赤红,如洞房那日嫁衣帘栊,见之,而毕生不得忘。只当年隐有雀跃伴欢欣,此后再不敢着红衣。
2.
若说悔不当初,父兄之仇岂得忘,于是愧对吾妻吾子,念以终年报。
我时常思虑,若初时拒婚以一己之力覆这江山又有何不得?只她湿身于我怀中诉五岁之约,燃我心中干木,于是毅然褪君子之衣,道来日方长。
日子逐渐平淡,她瞧得见颜色,眼睛却失了色彩。她站在崖边,步步后退时的无波面容,犹如一把刻刀,雕琢我的悲怆。
“想到与你共度此生,我竟嫌一世太长。”她笑的刺眼,决绝而毫无生气。我愤从中起,明知无理,仍冷声斥道:“你若敢死,你三位哥哥定要一起!”#小说##推文##言情##古言#
我知自己卑鄙,诚如披着人皮的恶灵。只我从前傲然的,如今已满心交付。
3.
她提起司铭山时,我隐约明白,已到缘尽两散之时。我眼见张扬桀骜的小公主,至此破碎凄凉之境地,却是为了一个秦昱。
山下溪水清凉,竹屋内透清香,夜里可见星辰漫天,节时亦有烟花乍现。可这日子竟怎么也过不去,我从不敢回头望山,哪怕梦中已将它走遍。
安建二十二年春,见一少女于屋外开口便道:“姑父,我爹爹说你应当想见见姑姑。”顷刻间欣喜若狂,相随的是百虫钻心一般的疼痛。
我再见她时,棺已入土,墓碑上刻:卿殷君四妹卿泠之灵。
生时再无相见之日,冥府中也无停步等待之人。如今,我竟不敢去黄泉寻她,毕竟啊——秦昱,你如何配她。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