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落英氛围,令人心生愉悦。
一向素有“邪神”之称的冥教教主穆棠在自家山脚下捡回来个半死不活的小少年,众教上下的人都猜测是因为那天天气太好的缘故。
只有穆棠知道,是少年那双眼救了他自己。那双眼告诉他,他想活下去。
他恍惚想起了年幼时自己也曾有这样一双湛然的眼,于是,穆棠顺道将这个半死不活的少年扛了回去。
穆棠将少年放在了杜若的床上,杜若素来脾气冷淡且有洁癖,又不管不顾地将少年丢了出来,穆棠一把截住了痛到闷哼的少年,不由得皱了皱眉。
杜若和穆棠有着很不一样的情分,昔日穆棠还只是前任教主的众多练武试验品之一的时候,是杜若每日悄悄用药保住了他,所以杜若向来不怕他。
那个清瘦的男子一手配着药方一边淡淡道:“这分明是个女孩,莫不是教主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怀里的少年紧闭着双眼,乱糟糟的短发遮住了大半边脸,正是发育的时候,穆棠左看右看也没瞧出这是个女娃。
穆棠苦笑了一声,“既是我捡的,救就是了。”
杜若抬头看了看缩在穆棠怀里的少年,示意将她放在床上,穆棠知道这孩子死不了,于是又优哉游哉地在杜若房里搜罗了一壶酒方才离去。
杜若用洁净修长的手轻轻拂过她额前汗湿的头发,面前女孩睡着时微微蹙起的眉让他想到了一人,他笑了笑,果然,那人绝不会是个善心泛滥的主。
2
三月后,冥神教教主武功精进至第八重,全天下已很少有人能与之匹敌。众教上下为了庆祝教主出关,为他举行了十分隆重的夜宴。
夜宴上,穆棠握着酒杯在手里细细把玩着,他看着下方坐着的为自己卖命的属下,现如今,地位、武功他都有了,却莫名没了兴趣,就连早年那种嗜杀的欲念现在都很少再有了。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月白袍分不清性别的少年,少年将短发简单地束在了肩侧,提着一壶酒,不紧不慢地往穆棠这边走来。
众人见这少年生得纤细灵秀,有些放肆一点的皆在一旁打趣,闹作一团,只见少年那一双冷泉似的眼往两边一扫,众人不知为何都噤了声。
穆棠觉得有趣,向那少年招了招手。
少年也不言语,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心大的教主恍然想起自己三月前救了个奄奄一息的女娃,却不料当日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原本的眉目如此精致,是个好看的孩子。
穆棠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伤好了。”
她忍住心里忽然涌动的情绪,淡淡答:“好了。”
穆棠爽朗的笑了,露出左脸有点邪魅的酒窝,“原不曾想我竟捡了个闷葫芦回来,你叫什么名字?”
她垂下鸦翅般的睫毛,嘴部的肌肉微微有点僵硬,透着一股子难过,但她很快便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我父母皆被人所杀,若一日不能报仇,我将一日不用原来的名字。”
约莫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柔弱的像盛开在晨曦下的花苞,穆棠想起那日自己在桃树下发现了她,遂一沉思便道:“那你在报仇前总得有个名字,我便叫你霓双可好?”
她抬头看那气势极为霸道的俊美男子,上前一步,低头将酒倒进他手中的空杯子里,自己拿了另一个酒杯倒满,与他轻轻地碰了一杯。
这时大殿上有人喝道:“无知小儿,我家教主救了你又赐你名字,为何不跪!”
她杨起纤细的脖子望着穆棠,身板挺得异常笔直,极为认真地说道:“我喜欢他,哪有向自己喜欢的人下跪的道理。”
穆棠听见这惊人之语,笑得更为开怀,“小鬼,你可知我今年已二十有七了,嗯?”
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丝毫没有犹疑,“你已喝了我倒给你的酒,莫要耍赖。”
只见他眸子瞬间沉了下去,没来由地觉得不悦,遂一掌将面前的人扫在了地上。
穆棠望了望地上的身影,转身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如果你哪天能与我并肩,或许也不是不可。”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清冷的脸庞头一回露出了笑意。
3
往后的日子里,她一日都不敢懈怠。每当觉得自己武功有所精进的时候,她便提了酒去找穆棠。
除却那日在大堂自己伤她,往后数月,穆棠在她跟前恢复了和蔼散漫的性子,说是和蔼,其实是不屑吧。
瞅见面前少女单薄纤细的身体,手上还有新伤,走路也不甚利索,当日他说的那句无心之言,这孩子终究是放在了心上。
寝殿中,穆棠靠在椅子上喝着酒,忽然兴起,要试试她的武功。
“小丫头,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霓双正色道:“教主,请叫我的名字。”
原本慵懒的穆棠眼中精光一闪,一阵风起将她挟带着飞往了后山上。
穆棠本无心伤她,却见她每每倒下时清冷的眼里藏着一股子不要命的执着,遂又控制不住地加大了力道,伸手将她甩在了身后的假山上。
“你武功这般烂,何时才能与我比肩,今后我亲自教你得了。”他瞧见她白若冷玉的额角有殷殷血迹流淌,终究心生不忍。
夜色下,她看着他远去,良久,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
药庐里,烛光下,杜若见到推门而来的她又摇了摇头。
杜若包扎完伤口后,审视着少女端然纤细的容颜,良久,听见他凉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这般不爱惜自己,只怕没有到与他并肩的时候,便倒下了。”
她素来与杜若亲近,为了安慰他,她眉梢眼角都化了开来露出灿烂的笑来,“他要亲自教我武功,我想我会学得很快的。”
清瘦淡然的男子心头恍然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如蜻蜓扫过湖面掠起点点涟漪很快便了无痕迹。
“天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身后没有半点回应,他回身只见少女大大咧咧地趴在了他的床上,一脸耍赖地看着他。
她养伤期间在这药庐待了大半年,杜若怜她无依无靠,就将她安置在了自己屋里亲自照顾。
她现在有了自己的房间,但有时候也会跑过来跟杜若挤在一处,完全没有半点男女大防的心思。
杜若无奈地用指尖揉了揉眉心,“你今年已经14岁了,虽我大了你十几岁,好歹也是男子,你长大了该如何是好。”
隔着朦胧的灯光,霓双歪着头看那个常常对自己苦口婆心的男人,他自己也许不知道,当他真的愿意跟人说话的时候,眉梢眼角都生动起来。
若论长相的精致程度,冥教里的男女都不及他。
“因为安心。”
杜若听见那低不可闻的一声呓语,身子顿了顿,修长的手指飞快地收好药材,捻了灯芯。
借着窗外清亮的月光,他好生端详着自己一手救活的孩子。
白日里一双清冷湛然的猫儿眼此刻被浓密的睫毛覆盖,细瓷一样的脸颊陷在水洗般的藕荷色被子里,愈发显得睡中人有种云遮雾绕的精致。
少女仿佛感受到了温暖的气息,尖尖的下颌往他的掌中蹭了蹭,随即又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
4
穆棠教武也是头一次,每日里挑了清晨到后山的竹林做练场,教中很多武功进阶很慢的人也每日里偷偷跑来观摩。
霓双性情偏冷,不好衣饰妆扮,远远看依稀是一个眉目浓妍的柔软少年。
而穆棠风华无双,喜穿红色,一冷一热跃上那沧浪墨竹,让很多人都移不开眼。
霓双曾因为在比试时看见穆棠那粲然的酒窝而分了心,被穆棠瞧见,一剑挑断了她右耳旁的半边青丝。因此,霓双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分心。
荏苒冬春去,霓双这年十六岁。那一日,霓双提着剑和酒在竹林里未等到穆棠,便擅自入了穆棠寝殿。
飘逸的石榴红绣花纱帐重重叠叠,霓双拨开一层又一层。满室绮香缭绕,只亏霓双性情不似一般人,若是,她就该知道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半透明的纱帐里,容颜俊美的男子微敞着里衣,懒洋洋地靠在床上,身上还带着情欲过后的痕迹。
而他怀里正躺着一个容颜媚极了的女子,一身酮体雪白,身体的美好风光一览无遗。
那石榴红就像一团妖娆的火,此刻也赋予了隐秘的风情无边的妩媚,懵懂的霓双玉色的脸颊一片绯红。
正在假寐的穆棠此刻睁开眼,隔着纱帐,他见到霓双别扭地站在那里。静默中,像隔岸看花般,他隐约正视到自己深埋在内心深处的欲念。
怀里的女子是冥教浣花阁的阁主柳意,柳意是教主的情人。
她见此刻教主面色不悦,便善解人意地下了床,柳意长相艳丽既具有风情,但平日里却很有威严,不是以色示人的女子,在她眼中,穆棠便是她的王,她为穆棠可以出生入死。
柳意系上里衣走到霓双跟前,她见霓双仿佛还没回过神来,轻掩着笑说:“双儿今年已经十六了,为何还穿得这样寡淡,要不改天我送你几套颜色好看的衣服。”
霓双见她一颦一笑都极具风情,她素来不喜太过妖娆的女子,微微蹙了眉退后道:“姐姐,我瞅见你的眼角长了一道皱纹,姐姐应该勤于保养才好。”
柳意历来在教主跟前最是注重容貌举止,此刻瞧见霓双细瓷般的眉目也有点懊恼,随即又笑道:“小霓双的性子真是一点都不饶人,姐姐有事先走了。”
霓双用剑挑了面前碍眼的帐子,看见穆棠依旧靠在床上神色未明,以往不依不饶的性子现在只觉得无力可使。
“原来,你竟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么!”
穆棠又睁开眼,看见眼前那张小脸,沉下心来说道:“我已教你两年武功,论武功你也算是江湖中的上乘了,往后我不再教你了。”
她看见面前人慵懒随意的双眸,眼里确实没有半分波动的,执拗如她,也终于尝到了情之艰难晦涩。
于是,她又变成了那个眼神湛然的小兽,扬起那黑白分明的双瞳,带着三分失落七分郑重地说道:“我既如此碍眼,那么,霓双自愿下山历练,愿教主保重身体。”
原先那似火烧般的红终于化为一片萎靡,少女已乘风而去,未定归期。
也好,让她去历练历练,也许,她会遇到情投意合的男子,与她年龄相当,与她白头到老。
5
下山后,霓双于半夜中杀了仇人,她本想血洗满门,却在房梁上看到了幼童安静甜美的睡颜,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报完仇后,她在万古楼喝了许多酒,大醉两日。许多江湖浪荡子惊艳于她的容颜,却皆无法束住她。
她想念那红衣,于是自己也穿了红衣行走于世。
少女容颜清冷,红色于她不加半点媚色,却显得她眉目入画,绝世无双。
她在江湖行走一年多,从烟雨江南到塞北大漠,遇见不平事偶尔心情好了便出手管管,其它时候大多独自行走。
也有江湖名门少年倾慕于她,有意结交,少女瞥见他们青葱的脸和所谓的少年意气,弯了弯嘴角,“那就三招之类打过我再说吧!”
于是,江湖上又有许多不知死的人天天往她剑口上撞。
也遇见过脾气合得来的伴,江南梅家梅千寒,此人出身名门,却生性洒脱不羁,在一次旅途中两人不打不相识。
梅千寒喜欢她,却从不说出口,因为他从她偶尔醉酒时落寞的侧脸窥见了她的心事,于是,他便成了她的大哥。
他邀她去天山看最好的雪景,一路去圣殿拜见空空大师。
神圣的大殿上,两人各自将祝愿写在了竹签上。一人写:“愿她此生安康,转身即可见我。”一人写:“愿他平安喜乐,我便浪荡一生也无妨。”
两人对着神像虔诚地跪拜,空空大师看见他们远去的身影,摇了摇头。
凤凰山上,这天正好是中秋,穆棠携了酒来。
两人皆没有言语,明明是好酒,少年时就相互扶持的两人眉间却都有烈酒也未消解的暗色。
“不知她今日又在何处栖身,自从她出了雪山便没了踪迹。”杜若看着院前那几株兰草,还是她当日从老远的林子里挖回来送给他的生辰礼。
那个少女挽着双袖,头发上还沾着从林间树梢上刮下的树叶,她打开布袋对着杜若露出纯真的笑颜,“听闻此兰花名叫绿云,君子如兰,最是配你不过。我愿杜若长命百岁。”
穆棠仰起头灌了一杯酒,强力压制喉咙里翻涌而出的落寞。
他的手腕上方露出一个纤细精巧的绳结,一缕青丝一缕金线,再绕上一截长生藤。
杜若恍然想起,她右耳边的头发曾经被穆棠挑断过,那日还是他重新给她梳了看不出痕迹的新发髻。
杜若脸色瞬间苍白,“你......”
“我也是在她走了之后才发现的。”穆棠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难得地露出了温柔的神色。
杜若本有许多话要讲,原本想起的诸多琐事,在得知穆棠的心意后,却又不愿多说。夜雾起,远处寒潭还有稀稀落落的蚱蜢声响起,无边落寞,无边相思,两人在今夜算得上真正的知己。
6
寒冬至,出了雪山走进关内,两人在一个雪花纷飞天告别。梅千寒纵有担忧不舍,却也不能小觑她的决绝与武功。
临行前,他将自己随身佩戴的玉佩送给了她,嘱咐她不如意之时可以前来找他。
她飞身上了马,坐在马上对着梅千寒难得地露出了笑意,最后,那道红衣身影渐渐隐入飞雪中,梅千寒这才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大雪落在睫毛上,天地瞬间都模糊起来。她在想,穆棠此刻或许正靠在暖阁的榻上拥了美人一起饮酒吧。
她在江湖游荡这么久,本想历练到有一天可以与他比肩,但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命是他救的,自己的武功也是他教的,他有冥神教,坐拥无边权利。
她却孑然一身,年少时对他说的那番话现在想想觉得可笑之极。
她也时常寄了书信回去,可穆棠从来没有回过。也许,他都不曾拆开过。
霓双在年夜前回到了凤凰山,满身寒霜的她再一次推开了穆棠的门,她看见,那人坐在书案前没有抬头,只平和地说了一声:“你回来了。”
内心本在颤栗着的她却没有感受到重逢的喜悦,他甚至没有抬起他的脸,她本想看看那粲然的酒窝的。
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坐在书案前埋首的人眼里分明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自愿请命去暗杀阁做事,穆棠说好。
以往那个对自己异常执拗的女孩现在已懂得隐忍自己的情绪,她现在对穆棠极为疏远礼貌。
冥神教被武林称为邪教,传闻穆棠嗜杀,又有霓双成了暗杀阁的阁主,愈发坐实了这个传闻。
每每对着公事的时候,霓双的眼都是微微低垂的。穆棠见她寒冬穿得单薄,这日,拿了白色狐裘顺手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微微讶异,对上穆棠那双带笑的眼,又低头摸了摸柔软的皮毛,周身经脉仿佛逆涌,她的脸又绯红一片。
穆棠瞅着那张微红的脸,与以前并无二致,这个孩子还是如此的清冷别扭。他又打趣道:“作为我的手下,更应该爱惜身体,我不想有一天你因为体力不支死在了别人的剑下。”
不愿我死在别人的剑下,仅此而已吗?原来又是空欢喜一场。
在凤凰山十里外,深夜骑马而归的霓双劫住了江湖敌对势力的袭击。
本就力竭的她此刻渐渐吃力起来,一不留神,身上已多了几个血骷髅。
“大胆妖女,助纣为虐,人人得而诛之。”夜色中有人讨伐道。
霓双嘴角闪过一丝嘲讽,“何为妖何为正!轮不到你说。”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她看见一抹气势霸道的红影赶了来。瞥见怀里人伤口汩汩流淌的血迹,穆棠眼神闪现出嗜杀的戾气。(原题:《思慕桃花》,作者:沈郁夏。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