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杨偲婷
近日，开播不久的电视剧《人世间》，在各个社交平台引发热议。该剧以一个东北普通家庭三代人的人生历程为切入点，展现了中国社会五十年沧海桑田般的变迁。
《人世间》改编自梁晓声获茅盾文学奖的同名小说，不过在小说刚出版，还没获得茅盾文学奖时，导演李路便接触到这部小说，并判断：这是一部非常适合改编电视剧的作品——“有鲜活人物、有历史纵深、有具体事实”。
“这么多年，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发展成现在这样，经济总量发展到这般规模，居然没有一个影视剧来描写工人阶层，不管是农民工还是传统意义上的工人。这肯定都是有问题的，现在市场上缺这个东西。”李路说道。
《人世间》海报
“观众知道剧好不好”
近几年，从《人民的名义》到《巡回检察组》，李路执导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有深度，有厚度，有细节。他深知，影视剧创作如同盖大厦，是系统工程，谋划筹备阶段比后期拍摄重要得多，“方向如果选错了，地基就打错了。所以剧本非常重要。”
《人世间》原著小说洋洋洒洒一百多万字，人物众多，横跨五十年历史，对于编剧来说，改编这样一部大部头的严肃文学作品，是个不小的挑战。李路坚信，《人世间》需要一位，有一定年龄经历、有实操经验的编剧来改编。
李路看过编剧王海鸰创作的《中国式离婚》《牵手》，认为她是最适合《人世间》的编剧。“王老师在情感、细节上见长，这对《人世间》至关重要。”李路认为，情感方面，作家通过文字描绘情感，但如何通过情节、剧情的推动来展现情感，要编剧去下功夫和把握的；细节方面，影视剧最难就是细节罗列，首先，真实的细节来自生活经验，这些生活经验在创作中只能用一次，掏空就没了；其次，编离奇故事、悬念都好办，但将生活细节罗列成精彩故事，太难了。“所以电视剧我是很看重编剧和剧本，如果剧本不好，导演再好，演员再好都不行。”李路说道。
《人世间》的剧本，王海鸰写了两三年，一直到拍摄中段，剧本还在调整。说到与编剧的合作，李路认为，最重要的是相互尊重：“我做了几千集电视剧，我太知道编剧的脆弱了。在编剧创作的过程中，他们是需要保护的。”
同时，身兼总制片人、导演、出品人等多重身份，李路很清楚要如何来运作一个电视剧项目，并保障项目的顺利完成。“我从来不是一个导演去PK一个编剧，而是我要辅佐一个编剧把这个戏顺利地、成功地写好，这个身份和角度是不一样的。”
“跟海鸰老师意见再不同，我嗓子讲哑了也得跟她聊，让她按照李路同志的总体意图来继续前进。”李路笑称。据他介绍，拍摄《人世间》时，每天收工后，全剧组都会围读剧本，“不是三五个人围读，是二十多人的主要部门负责人一起围读，因为大家沉浸在这个故事里很久了，哪场戏哪句台词哪个人物跑偏了，大家都会有感觉。”
李路非常尊重剧组每个人对剧本的第一感觉，“我以前经常让公司的司机、财务都看剧本，不用他们讲出道道分析剧本，告诉我好不好看，就是最直接的，当然最终走向、怎么改，还是我来定。”
“不是戏剧专业的才能评价剧本的好坏，观众都没学过戏剧，但他们知道一个剧好不好。”
导演李路
真实呈现五十年变迁
编剧负责的剧本夯实地基，接下来的工作则是整个剧组的劳心劳力。先是取景，《人世间》涉及场景众多，年代跨度更是巨大，一开始，大家都建议李路在北京郊区的摄影棚里搭景拍摄，成本可控，拍摄更快。李路却认为在京郊拍摄，始终“差点意思”，最后还是说服所有人，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要有实景拍摄。
剧组赴东三省堪景，最后决定，主要取景地放在吉林，这无疑增加了拍摄难度。李路轻描淡写，只讲了一件小事，已能见微知著：有一场戏需要拍长白山上的雪景，东北的冬天极度寒冷，剧组上山，要开很长时间的盘山路，更要铲十几公里一人高的雪，“都是靠调来了铲雪车才能上山去。”
而五十年跨度，各个年代的时代背景细节、美术上的独特性，则需要严谨的考证，翻阅大量资料。“多少T的硬盘，装满视频图片。比如一个很小的墙上破损的肌理，哪个年代墙破了是用水泥抹的。做很多很细的功课，当然，这是必须也应该做好的。”
《人世间》拍摄现场
在开机一个月以后，迪士尼便预购了《人世间》海外独家发行权。这对于整个剧组来说，又是一种新的压力和动力。“这对我们拍摄影响很大，我们会希望，每一个镜头、每一句台词、每一场戏都要有国际视野，要思考外国观众看了会怎么样，西方世界看了会怎么样。我不怕‘光字片’（剧中前期主要场景，曾是城中村）脏一点、破一点，但你的台词、制作、气质和视野，一定拿到任何地方都是不掉价、不丢人的。”李路很重视《人世间》的“出海”。“有这样一部反映中国50年大变迁的电视剧在全球播出，能够让世界看看中国这50年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些变化又是怎么发生的。我们拍每一场戏，都要提醒大家，要让海内外观众看到中国五十年真实的飞跃。”
“《人世间》的报备立项是60集，拍完初剪版88集，压缩之后72集，之后再压到62集，现在成片是58集。”李路介绍。其实原著长，人物多，加上时间跨度大，剧集需要较长的体量，这完全能够理解，何况反复压缩剧集长度，对于剧方来说，是很大的牺牲。可李路坚持：“有则多说，无则少说，需要长则长，不需要长不要长。《人世间》长是有合理原因的，但我也绝对不希望注水的，我要挣那个钱吗？”
六个月拍摄，四万多平方米的搭景，七万多米的布灯线，八十多集的初剪版......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李路和全剧组成员的全力以赴。他调侃道，在东北那个寒冷潮湿的棚里熬了六七个月，自己都熬瘦了，“我可不想减肥，我想做个可爱的胖子，肚子都没了，急死我了。”
“如果讲戏不如演员，还是别讲了”
好的剧本，好的制作团队，自然也值得好的演员。《人世间》中，有名有姓的就有一百多个角色，主演更个个是业界和观众公认的实力派。李路将剧中几位主演称之为“四梁八柱”：“四梁，四个主演，雷佳音、辛柏青、宋佳、殷桃这四个，在哪都是担纲。八柱都是很厉害的，萨日娜、宋春丽、于震、丁勇岱......全是好演员。”李路叹道：“你看我们海报里五十个演员，非常整齐，如今说起来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当时找演员可累苦了。要把这么优秀的演员，一个戏全都请到，那太难了。”
对于这部作品，演员们也确实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和专业度。李路回忆，《人世间》由于群像戏，演员多，供休息的帐篷打通之后，两大排坐的全是演员。“剧组的氛围好，没那么多事儿，都好好演戏。好多人来探班惊着了，演员们有房车都不上，镜头跟镜头之间的间隔，就在帐篷那儿聊戏，等下一个镜头。大家沟通机会多，平常的一些积淀就来了，词一碰，戏一走，火花就出来了。”便有了许多剧中精彩的即兴发挥。
《人世间》剧照，雷佳音饰演周秉昆
《人世间》中，周家三儿子周秉昆，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雷佳音将这个朴实又可爱的角色塑造得极其可信。李路非常认可他的表演：“好演员就是‘演啥像啥’四个字，有好多大腕儿演了一辈子，都是演他自己，永远是出道第一个角色那样演一辈子。雷佳音不是，《功勋》和《长安十二时辰》我都看了，感觉完全是两个人，包括这次的周秉昆，这就是塑造人物的能力。”
李路表示，在《人世间》的片场，作为导演，他并不轻易讲戏。“他们都是他们年龄段里很优秀的演员，我很少去讲戏，因为人家太出色了，他们都是只演一个人物，也只思考这一个人物，导演却要思考所有人物，所以他们的思考，肯定比我的缜密。他们为这个人物已经煞费苦心去设计了。你如果讲戏讲的不比他们更高级，你别讲了。但假如你没按我想的这个人物、这场戏的基调来，那咱得说说了。”
《人世间》剧照，辛柏青饰演周秉义
“我们太容易忘记”
在《人世间》之前，李路最近的两部作品分别是《人民的名义》和《巡回检察组》。连续三部作品，都是有人文关怀，有社会话题的作品，同时也是大体量，高难度，高“风险”的作品。李路自认，对于创作，他有他的“使命感”：“我想做的作品，一定是关注人、关注社会、关注时代的发展和变迁。”
“我就是劳碌命，有一些简单的题材，不想去做。”无数现成的项目、剧本送到李路面前，他不愿意做，非要自己从零开始，花上漫长的时间，孵化自己想做的项目。他有他的理论：“还是要想想，凭什么好剧本就能轮到你手上，再一个，他们说是好剧本的，我看未必是好剧本。还有，别人做的东西，也不一定是我怎么想表达的。”
“使命感”三个字，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五年前，李路购买了一部很不错的严肃文学作品，但找了一圈编剧，没人敢写，平台方面更是不看好。甚至当年爆红的热剧《人民的名义》，之前剧本拿到某电视台打分，评分是“中下”。李路谈起这件事，解释道：“周梅森的剧本，是一个形容词没有，他不给你写形容词的，每个人的玩法不一样，他就全是写对话。所以我把周梅森叫过来，给他们念一遍，一念大家明白其中深意了，明白每个特定情境，每个角色的戏感。”
在李路的坚持下，有了《人民的名义》的成功，“好多老戏骨和正剧见到了一些机会，拨云见日，投资商也敢投了，公司也想做了，因为它觉得有市场了。”李路认为，《人世间》也一样，会给一些做正剧的，或者严肃文学的影视改编一点“阳光”。然而，在当时选择《人世间》做影视改编时，李路依然面对了许多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多题材不选，选《人世间》呢？”
“梁晓声是作家里面有悲天悯人情怀的，对中国百姓这么多年的变化、生活，对国家的命运，他是发自内心关心的。70多岁的老人了，不会去‘表演’这种东西的，所以他的思考和为人直接映射到他的作品里。”李路说道。
李路发问：现在我们的好生活，和过去靠布票、肉票、粮票，每个月一人一到两斤猪肉的供应，这才时隔多少年？过去邻里之间到别家吃饭都不用打招呼的时代，到而今大家住一个楼里都互不相识，这才时隔多少年？“我们太容易忘记了，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我们需要呼唤什么？可能看完《人世间》，大家会有解读和感悟。”
“我们故事里呈现了三代人，城市的建设，农村的旧貌换新颜，经济总量到现在全球第二位，这些东西都是靠几代人相互理解跟无私付出才走到今天。这三代人的努力，造就了这50年让世界瞩目的中国的巨大变化。”李路拿周家父母举例，结婚几十载，聚少离多，父亲支援西南三线建设，探亲三年一次，最长一次八年没有回家，“那叫什么婚姻啊？那孩子得发生多大变化，人生有多少个八年？他们是为国家发展做了巨大牺牲的。”而周家的故事，对广大中国观众来说，是有普适性的，能深刻共鸣的故事。这些时代故事，李路希望大家记得。
《人世间》剧照
“拍好剧就能吸引年轻人”
而对于李路个人来说，他最想表达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时正值他年轻的时候。
“改革开放开始了，各种文学思潮，都让我们印象特别深，也影响到中国的发展。当然我们没有刻意地去描绘这些事件，归根到底还是写人在特定时期和特定故事下的状态。”
《人世间》希望让人们“记得”，却并没有“仰视”或者“俯视”任何人、任何时代。“都是平视着讲故事。”李路道，“每一代人，都得生存都要开心，别那么沉重，我不想教化，就想把历史真实和精彩故事拍出来。和家里人一起看这个戏，会跟你说你舅下岗当年就是这样，你姑做生意第一桶金就是这样，你爸上学时都是这样，那就是历历在目。”
像《人世间》这类年代感十足的作品，总会有人提问，该如何贴近年轻人？李路给出了一个挺酷的答案：“我才不去贴近。”
“我从来没说，我要去‘抓住’谁。那是你东西不好，你才需要‘抓住’谁。《人民的名义》播出时，小学生都在用薯条模仿人民币贴一墙的场景，一个反腐剧，小学生都看进去了，说明年龄层根本不是问题。”李路认为，优秀的电视剧所谓“破圈”，都是因为引起了文化事件，“不管是《人民的名义》，还是《巡回检察组》，都引起了文化的波澜，这也是我一直追求的。”
李路表示，问过年轻人对《人世间》感兴趣的缘由，“他们说，想看看爸爸妈妈当年生活的状态，还有过去到底是什么样子。甚至雷佳音接这个戏前，给他爸讲这个项目，他爸说你必须演，演给我们看。年轻人会怀有一种，对过去年代探究跟解密的心态，并不是说，会完全不感兴趣。如何吸引年轻人？我们拍好剧就吸引年轻人了。”
“不要低估任何一代年轻人，80后别低估90后，90后别低估00后。先说好不好看，别说你多高级，好看就看，不好看再‘高级’的人家都不看。”李路强调。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