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从王国维谈起。
一个月里,两次邂逅静安先生。一次是在阅读的路上,一次是在学术的路上。
第一次邂逅是在今年暑假。
大学老师的假期就是空头支票,永远无法兑现。做实验搞调研写论文报课题,各种事情如流水,剪不掉断不了。各种量化的指标,不同的考核方案,既焦虑了心情,又肢解了学术,更异化了理想。不论成果有无及如何,它却在无时不刻的消耗着你的时间、精力和情感。王选说,一个献身于学术的人就没有权利再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必然会失掉常人所能享受的一些乐趣,也会得到常人所不能享受到的一些乐趣。得到得不到,真的不知道,但是,你肯定要先失去。暑假放假了,老婆孩子回了老家,自己闭关修炼。上午读文献,下午写论文,晚上总得看点闲书吧!列了一个闲书的阅读书目,每天至少读100页。根据阅读计划,先读木心先生的《文学回忆录》,再读李泽厚的《美的历程》,然后是金观涛的《观念史研究》,计划里没有王国维。
读木心,既解酷夏之暑,又偿思念之苦。那种清凉的感受幻化成如下的小诗:
想,做了云
游着,碎成一掬清凉
为你
这种真切的感觉像小时候夏天赤身泡在溪水里,闭上眼睛完全放空自己随波逐流,却时不时让小鱼咬着了小脚,让石头触碰了屁股蛋儿,又或,让水草糊了眼睛。但是,与我何干呢?至多甩掉水草,继续,随波逐流。
这是我第一次读木心,但是却爱了。
读《美的历程》,像是跟着一个耄耋老人做了一场穿越时间的旅行。我想起了云天明和程心,以及那一场黑域中的错过。人生很短,有些错过,却会很长,甚至长达一千八百九十万年。
不知道为什么,头脑里的耄耋老者始终是尤达大师的形象,总是感觉他要讲那句经典台词: Do, Or do not.There is no try.
李泽厚先生敲了敲黑板,“同学,认真听讲!”他看着我,推了推滑到鼻梁的又大又厚的眼镜,继续开讲。
“美是什么?”
“美是有意味的形式,它不是一般的形式,而是积淀了社会内容的自然形式。”
“美在形式而不即是形式。离开形式固然没有美,只有形式也不称其为美。”
我想,美就是有意义的形式。从美的角度看,美的概念本身就是一种美,简单致命,如同小李飞刀,见血封喉。“形式”让美可观察可度量,赋予了其科学性;“意义”让美可随性可想象,赋予了其人文性。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言,“感性中有理性,个体中有社会,直觉情感中有想象和理解”,美活了,像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直冲云霄自由飞翔。
“孺子可教也。”李泽厚先生点点头化成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这是盛唐之音。”酷似尤达大师的耄耋老者竟然有着银铃般的少女之音。
“所谓诗歌诗歌,是歌也,绝句在唐朝被称为横唱。”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听,多么的美!诗与乐阴阳和合水乳交融。”
虽然这么美,我心里却在想着“歌者”。“歌者”并不唱歌,他/她应该是一个冬星上的格森人,双性同体。要不然在这无垠时间茫茫宇宙如何解决生理需求呢?他/她一定有着如E.T.般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按,死神降临。
“专心!”耄耋老者的声音真的成了老者,似死神在地狱里的呜咽。
“啊!你?”我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惊掉了下巴。
耄耋老者竟变成了妙龄少女,如朝如露似梦似幻明润丰泽泰而不骄。
“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老者的声音似岩浆从地狱里喷涌而出。
我暗暗地祈祷让我变成音乐家吧。木心说,上帝最伟大的作品是将最伟大的诗人弄瞎,将最伟大的音乐家弄聋。我只有成为最伟大的音乐家,才不会听到老者的声音,而只看到少女的容颜。
“至平、至淡、至无意,而实有所不能不尽者。”少女的悦耳之音又让我如沐春风。
上帝啊!让我再变成最伟大的诗人吧!再这样下去,这本书还没看完,我就一直向右,成了疯子。
“盛唐之音”“韵外之致”,唐诗宋词而已啊。我放下《美的历程》,挥别耄耋老者,吻别妙龄少女。
打开书柜,各种书籍叫嚷“读我”的声音,如同惊起的蝴蝶,扑面而来,星星点点触碰我的面颊,酥酥的痒痒的。静安先生的《人间词话》却默默立在那里,“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因不争,我邂逅了静安。墨绿色的封面,左上角和右下角各有一朵敦煌壁画风格的云彩花,淡淡的纸墨书香沁人心脾。
“静安先生,您好!”我鞠了一躬,翻开了第一页。
静安先生的形象清晰深刻,穿着清式的长袍马褂,头顶旧毡帽,戴着厚厚的正十七边形的夹鼻眼镜,留着八字胡,默默立在那里,如一尊铜塑像,声音却自空中悠悠飘来,空灵绵长。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什么是境界?境界是人与物、情与景、事与理融合的状态与程度。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现实二派之所有分也。”
造境乃是妙手偶得,发乎自然;写境则是推敲打磨,人力可为。
根据自己的理解,于是试着以诗为载体,造一境界。当然,我根本不懂古诗的格律、平仄与押韵,纯追求境界。前两句属于造境,是从心里自己冒出来的;后两句则是写境,乃苦思所得,特别是第四句,并不好,但是,想不到更好的了,就像爱因斯坦的小板凳,虽然糟糕,但却是自己能够做到的最好!胡诌乱写的“纯意境”诗如下,请大家自动忽略诗的格律。
荒山长青草,乱坟栖枯鸦。
雨来现白骨,等谁忆当年。
与静安的这次邂逅,让我懂了意境,甚至有了学习诗词的冲动。
第二次的邂逅是在开学之初。正在陪着孩子做橡皮泥手工,接到科研处电话,告诉我申报的关于审计政治学的省重点上会了,心里忐忑激动。审计政治学是一个新兴的交叉学科,国内最早是有兰州大学杨肃昌教授提出研究设想,之后逐渐被审计学界所认同,但是却被政治学界无视。审计政治学会是未来的国家审计一级学科的理论基础。小米雷军说,“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审计政治学就是一个风口,现在能做的就是,占领风口,等风来。但是,等待的过程却是漫长而艰巨的。新生事物,总是要遇到各种异议、非难甚至反对。重点没上,意料之中。这可能不是审计政治学之幸,但却是我之幸,让我第二次邂逅静安先生,真正体味了人生三境界之第一层次,并顺手,推开了一扇窗。
这一次,静安先生依然穿着清式的长袍马褂,头顶旧毡帽,只是坐在那里,手拿绒布擦拭眼镜。他微微抬头,瞥了我一眼,眼神犀利深刻,似黑洞,能包容万物。
只一瞥,足矣。我懂了。
现在,我就是圣地亚哥老人,茫茫大海,一叶孤舟,鲨鱼环伺,但是,“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给打败的,你可以消灭他,却不能打败他”,一个新兴学科亦然。“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对我这次学术体验的恰如其分的描述。这并不惆怅,也不颓废,而是真的立志了。“故立志者,为学之心也;为学者,立志之事也。”立志与为学,终是阳明先生说的透彻。
心情舒畅,即兴赋诗一首,如下,再次请大家忽略诗的格律。
一窗老山独自幽,半屋书海任我游。
笑问课题中了否,明日有来明日有。
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拍了拍我的肩膀,“亲爱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他对我说的是俄语,没听懂,这意思,是我猜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才是审计政治学未来发展的适当描绘。
前进的路上,要给失败预留席位,即使陷在淤泥里,也要开出一朵花来。
遇到失败痛哭流涕,那是十七八岁才做的事;遇到失败一醉解忧,那是二十七八岁才做的事;三十七八岁的时候,要学会和失败做朋友,与失败勾肩搭背,一起拥抱成功,走向未来。
感谢,静安。
感恩,邂逅。
读在人生边上,怡然自得。
以上,是为序言。
一本集文学、哲学和科学于一身的魔幻现实主义读书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