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梅本不叫梅,只是姓梅。
那地方那年月,计划生育管得松,阿梅家又是深山沟里的单家独户,阿梅他娘便齐刷刷地生了阿梅八兄弟,阿梅老八。山里人取名字没讲究,顺着次序叫下来,阿梅便叫梅八。
按这边打工人的习惯,该叫阿梅阿八,其实原先也有人是这么叫,但叫着叫着觉着不对,阿八这小子占了便宜,如是大伙儿便改叫阿梅。
当初,阿梅是跟一个叫辛思的女孩在流水线上贴标签。一次流水线暂停,辛思趁空离开。辛思刚一走,流水线又动了起来,原先两人做的事这会儿只好由阿梅一个人顶着,标签就来不及贴规正。这时,新来的主管首次到生产线上巡视,见阿梅标签没贴正,以为他做事不专心,便责问阿梅"心思那去了"。阿梅正忙着,也顾不上看一眼主管,只当主管问辛思哪去了,便答曰:"辛思刚才还在这儿,这会儿不知哪去了。"谁知主管一听,以为阿梅没把他这位新来的主管放在眼里,故意嘲弄他,便找来车间杂工把阿梅换下,严肃地对阿梅说:"你不用干了,马上准备离厂。"
就这样阿梅便糊里糊涂地离开了那家厂。
二
离了厂的阿梅非常幸运,很快又找到了另一份工作,在一家保健品公司做促销员。
头一天上班,阿梅便赶上了公司的新产品展示会,会上有新产品免费赠送。一位顾客接过阿梅赠送的保健新产品,吝啬得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反到满腹狐疑地问了句:"你们的保健品白送人,岂不是要亏本吗?"
"
等你尝到了甜头,再来找我们买时,我们就能把本收回来了。"
谁知这顾客一听,心里却嘀咕开了:卖一次东西要把送一次的本收回来,那这东西一次要赚多少钱呀?
阿梅看透了那人的心思,便接着解释:"做生意就是这样,先尝后买。比如……"
阿梅本想找个比方说明白点,可一时竟不知以何作比,抬眼四顾,似想寻求什么帮助,猛然发现墙上的禁毒广告,便不加思索地说:"比如******,毒品贩子最初也是白送人的。"
第二天,阿梅没再来上班。有人说阿梅头天讲了错话,被炒了"鱿鱼"。也有人说阿梅是个正直青年,敢于说实话。市面上忽然也有了传言,说某某公司的保健品吃了会上瘾。
三
流落街头的阿梅忽然发现一家家政服务中心贴出的家教广告,说要招小学生家庭教师。阿梅心想:我好歹也是个高中生,教小学该不成问题。
于是,阿梅斗胆走进了这家"中心"。"中心"小姐从屉子里抽出一张表来:"要是有兴趣就填张表吧。"
阿梅接过表问:"怎么收费?"
"登记费五十元,介绍费一百元。"
"要是不成功呢?"
"不成功退款。"
"全部退吗?"
"全部退"。
阿梅问得仔细,小姐也答得干脆,但阿梅还是有些不太放心:"空口无凭,你能写张字据吗?"
"可以。"小姐回答。
就这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手续给办了下来。阿梅怀揣着"介绍不成费用全退"的字据,只等着明天来见东家。
次日,阿梅如约而至。
见阿梅,小姐一脸遗憾:"人家嫌你不是师范毕业,另找了别人。我们正打算退给你一百块钱介绍费。"
"怎么才一百块钱?"阿梅一下子警觉起来。
"当然是一百块,这介绍费一百块钱我昨天可没有多收。"果然有些不妙,小姐的话愈发令阿梅感到不安。
"那登记费呢?"阿梅赶紧追问。
"登记费是你登记时的费用,怎么会退呢?"小姐答。
"不是说好全部退吗?"阿梅急了。
"是全部退,介绍费一百元我们不留一分。"听起来小姐确实是很守信用。
"你当初可没这么说。"
"怎么没有?你看看我写的那字据,'介绍不成费用全退',既是介绍不成,这全部退的费用自然就是指介绍费嘛。"小姐说完,轻蔑地瞥了阿梅一眼,那神态好像是说:你还想做家教呢,连这点都不懂。
阿梅无言,只见他嘴唇翕动了一下,而后慢慢地张开了来,似一条被人钓起的沙丁鱼,静候人家的发落......
在回出租屋的路上,阿梅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套。
"不行,这钱不能白交,我得再找她去。"半道上,阿梅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要那家"中心"帮他再找一次。
阿梅的去而复回,让"中心"的那位小姐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老土',莫不是又来找什么麻烦。"
得知阿梅是想来再找一次工时,小姐的脸便晴了起来:"既然想再找一次,那还得再交一次登记费和介绍费。"
见小姐还要收登记费,阿梅便急忙求起情来:"不,小姐,就当是刚才那次,你帮我继续找好了,随便做什么都行。"
"那怎么行?你已经办了退款手续。"小姐的话斩钉截铁。
"退回的款我可以再交给你。"
兴许是阿梅乞求的话语使小姐动了恻隐之心,小姐的态度也有所转变:"好吧,看你可怜,就帮你这一次。不过这次你得把自身条件写好点,干脆就说你师范毕业吧。"
"可我没有文凭。"
"你想办法借三百块钱来我帮你买张文凭。"
果然,假文凭也能配上真用场,阿梅如愿当上了家庭教师,而"中心"那位小姐除了赚了一笔介绍费之外,想必还赚了一笔"文凭"交易费。
然而,就在阿梅当上家庭教师的第三天,"东家"忽然提出要再看看阿梅的"文凭"。这回轮到阿梅心里"咯噔"一下了,心想:是不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东家"似在审视了一番阿梅的"文凭"之后,对阿梅说:"上次我没有细看,这次我敢肯定你这文凭是假的。你走吧。"
阿梅无地自容。当他背负着行囊从原先那家"家政服务中心"门前经过时,发觉那里已人去楼空。
四
当阿梅乘坐的汽车途经虎门路段时,一形似外地来莞的乡下妇女不知何时站到了阿梅前排座位的过道一侧,左手戴着戒指,拎着小包,握着阿梅前排座位上的扶把,专注地看着前方。
忽然,有一只手竟无所顾忌地从女人的身后伸到了她小包的拉链上。与此同时,阿梅本能地用脚碰了女人一下。女人回头,瞪阿梅一眼,复又转过身继续关注着她的"前程"。
就在女人转身过后的一刹,那只可憎的手又一次伸向了女人的小包,阿梅只好再次用脚碰那女人。见她没反应,眼看那拉链就要被拉开,阿梅便急切地连续碰那女人几下。女人回头,再瞪阿梅一眼,并质问阿梅:"干什么?"阿梅说:"请你站到那边去。"并冲她使眼色。遗憾的是她对阿梅的眼色毫无察觉,而把阿梅的话却当成了无赖之徒横行霸道的混帐话,慨不理会。
由于女人的毫不理会,使得阿梅想在不与小偷发生直接冲突的前提下使她免遭被窃的用意面临失败。可要是让阿梅闭目不管,任由扒手把女人的钱偷去,那阿梅的良心又怎么能得到安宁?"不行,我必须赶快向那女人发起'挑衅',让她好好跟我'理论理论'。"阿梅这么想着,便加大力度去碰那女人的脚。这一招果然凑效,女人回头开始跟阿梅"理论"开了。阿梅要的就是这效果,"哪怕她狠狠地骂我一通我也心甘情愿,只要她的钱财和我的良心不被那可憎而又可恶的扒手偷走。"阿梅这么想着,便放心得多了。
后来,那只令人憎恶的手总算随同它的主人下了车,望着扒手下车的背影,阿梅深感自己活得窝囊,毕竟,他没敢站出来抓住那只手。
约模过了十来分钟,车至关口,要查验边境证了。阿梅一摸口袋,不禁到吸一口凉气,原来那装有边境证的钱包不见了。
没有了边境证,且身无分文,过不了关不说,就连返回都成了问题。望着关口穿来过往的人流车流,阿梅的心里就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正当阿梅一筹莫展之时,猛地记起他的200卡上还有点余额。于是,阿梅赶紧给深圳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谢天谢地,电话打通了,阿梅就这样得救了。
五
在朋友的帮助下,阿梅被介绍到一家制造厂做操作工。
这天是五月三十日,阿梅接班后,他所在的生产线急需空罐盛装半成品。在叉车操作人员呼之未应的情况下,掌着对叉车操作有些熟悉的阿梅便自作主张地顶替叉车司机叉下空罐送往生产线,不慎途中发生碰撞,至一生产线盛料罐架移位约两厘米。虽然阿梅立即采取措施在生产主管及工友的配合下复原了被撞部位,生产线亦很快恢复正常。但无论阿梅怎么解释,最终还是招至了一位上任新官的第一把火,以无证驾驶叉车引起一个惊险事故为由将阿梅逐出山门。
当六月如火的骄阳掺和着珠三角的苦雨凄风连番向阿梅袭来的时候,他业已憔悴的身形便被偿了人世间一种落魄的艰辛。
"我是一只放逐的小鸟/苦雨淋湿了我的羽/凄风卷走了我的毛/我跌落于都市的街头/一身赤条条"徘徊在城市街头,阿梅的心里陡地涌起一股苍凉的悲叹。
六
"
哪里跌倒的就在哪里爬起来",阿梅想起离厂时带班主管送给他的这句话,心里在暗自盘算着该如何爬起来。
这天,阿梅一早来到人才市场,得知有公司要来现场招聘叉车司机,便单枪匹马杀了进去。
就这样,阿梅便正儿八经地做起了这家公司的叉车司机。
那天和他一起面试的还有另外一位落难弟兄,据称是因为与人干了一架而被炒了"鱿鱼"的。尽管他持有当地劳动部门颁发的《叉车操作证》,但还是被无证的阿梅给无情地挤掉了。这家公司何以不招"有证"要"无证"?还是那天面试他们的主管说得明白:"现在假证泛滥,许多假证足以乱真,我们不管有证无证,只要能通过我们的考核就OK了。"
真该感谢这位务实的主管先生,也得感谢原先那位上任新官的第一把火的特别提醒,使阿梅得以谨慎驾驭而通过考核,进而使阿梅得以在跌下叉车整一月之后重又爬上了叉车。
而今,五卅惨案的漫长黑夜已经远去,且让阿梅好生守候这份来之不易的崭新黎明。
七
然而好景不长,"黎明"一眨眼就过去了。
阿梅这次是被上头的红头文件给拽下叉车的,上头的红头文件规定,从某年某月某日起,无叉车操作证者不得再驾驭叉车。据称那红头文件来自当地的劳动管理部门。
离厂那天,阿梅多领了一个月工资,说是公司给他的补偿。阿梅用这笔钱先租了一间房。房间里丢弃着先前入住的人的一些杂物,杂七杂八的显得很凌乱。阿梅也懒得收捡,胡乱铺了床,倒头便睡。
整整一个下午,阿梅就这样躺在床上。快天黑时,阿梅忽然一骨碌爬起来,找出纸笔,匆匆地写下了一首歪诗:
遭遇"炒鱿"的日子/是一具木乃伊/我干尸般放倒在床上/却让魂魄到阳世去探听消息/遭遇"炒鱿"的日子/这凌凌乱乱的出租屋/是一只魔鬼的胃/我夭折的想望/被嚼得粉碎/遭遇"炒鱿"的日子/躯壳睡得很死/灵魂却死不肯睡
阿梅要把这首"恐怖大诗"寄到报社去,他想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梅八有多么的不幸,他特意在诗稿上注明了联系方式,或许有善良的老板会给他一份工做,他在心里期盼着。
从邮局回来,路过"算命一条街",阿梅不禁慢下了脚步。对算命,他小时候就听说过,算命查八字,凑钱养瞎子,那不过是给盲人一个混饭吃的由头。没想到今天这儿算命的竟全是"亮子"。在一路灯下的测字摊前,阿梅停下了脚步,他要让这位测字先生给他梅八的运气好好地测一测。于是,他信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测字先生疑望着梅八两字,双眉紧锁做沉思状。片刻后,他抬起头看了看阿梅,慢慢地开了腔:"恕我直言,先生时运不济。"
"怎见得?"闻听此言,阿梅赶紧追问。
"梅者霉也,此乃初秋时节,何来梅花开放?想必你是遭遇了霉气。"说到这,测字先生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与阿梅碰了过正着。少顷,又接着说道:"至于这八嘛,乃数目字也。梅者有其八,乃霉气之事要历经八次方可休矣。"
"先生神算!"阿梅禁不住赞叹起来:"实不相蛮,我来这地方,一直很不顺利,接二连三遭遇麻烦。不知先生可有什么解法,你看我梅八这名字要不要改一改?"
"不用了,你已倒霉多次,霉气将尽,转势在即呀。"
"先生不是说我时运不济吗?"
"时运不济说的是你过去,并非指你未来。"
"那你看我现在会转势吗?"
"这要看你倒够了霉没有了。"
于是,阿梅迅即转入对往事的追述之中:"自来这里之后,我先后四次被炒,二次被骗,一次被盗,已经七次了。这么说,还有一次倒霉事在等着我,那我该怎样回避呢?"阿梅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命中注定,怎能回避?"说到这,测字先生沉思了一会,而后故作高深地说:"虽说不可完全化解,但你可以以'小霉'避'大霉',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此话怎讲?"
"比如你先丢了一辆自行车,那么你的摩托车就不会丢了。即所谓丢卒保车啊。"
"我没有摩托车。"
"我是打比方。"测字先生说到这儿,环顾一下左右,"时候不早,该给钱收摊了。免得治安队来找麻烦。"
"你还没告诉我该怎样化解呢。"
"有道是话说破了不灵,给了钱回去想想就知道啦。"
"多少?"
"二百五十块。"
"二百五十块?!"
"是不是说多了,常言道:心有灵犀一点通。给了钱,回去好好想想吧。"测字先生说到这,意味深长地瞥了阿梅一眼。
"心有灵犀一点通"?"话说破了不灵"?阿梅一边琢磨着这几句话,一边回味着测字先生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好象悟到了什么:"二百五十块,不就一辆自行车的价钱吗?莫非测字先生要我舍得的就是这个?"
是夜,阿梅躺在床上展转反侧:今晚让测字先生一下子掠去二百五十块,这算不算是倒了一次霉呢?如果是,那我霉气已尽,接下来就该转势了。测字先生要我回来好好想想,那语气那神态,难道是要我以'小霉'避'大霉'?阿梅这么想着,心里便踏实了些,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八
阿梅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阿梅匆匆地洗了把脸,打算上街吃点东西。
快餐店旁边有一处彩票销售点,一彩民正在那边的窗口前买彩票。见此情形,阿梅心里忽然冒出一闪念:噫,如果我时来运转,买彩票一定中奖。只是出门时只带三块钱来吃快餐,阿梅便饭也顾不上吃,买下一注彩票就回去了。
不巧得很,正是这注彩票,竟让阿梅在第二次摇奖中中了一等奖,阿梅一下了便有了三十万元的奖金。此时,阿梅打心眼里佩服测字先生的灵验,深信自己已时来运转。
阿梅中奖的消息不胫而走,竟传到了那位测字先生那里。"妈的,测字这玩意儿本来就是瞎蒙,没想到竟帮那小子蒙来三十多万,真是瞎猫逮着死老鼠了,岂能就这么算了?"测字先生心里有如打翻了醋坛子。
真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测字先生并没怎么很费力便找到了阿梅的住处。阿梅此时正欲打点行装回家享福,不曾想却被测字先生挡在门里。
一阵寒喧之后,阿梅告诉测字先生:"这次中了奖,接着我又买了好多次彩票,却没有再中奖,这不,眼下我已偃旗息鼓,准备回家。"
听阿梅这么一说,测字先生忙帮阿梅分析起来:"一个人中一次大奖已十分罕见,中两次大奖那几乎没有可能。即使你遇上了好运气,也要变换一下投资方式才能继续。"说着,测字先生递给阿梅一沓期货投资的宣传资料,对阿梅说:"上次没告诉你,我叫王奇,在期货公司做投资顾问。帮人测字只是想发挥一下自己的专长,晚上出来挣点夜宵钱。"原来这王奇还有一份正当职业。所谓投资顾问,就是发展期货投资客户并代其操盘从中获取佣金的经纪人。
得知王奇不是来敲竹杠的,阿梅心中的一块石头便算是落了地。兴许是出自一份感激,或许是出于一份信任,在王奇的几番推介之下,阿梅答应将中奖奖金全部投入期货市场,全权委托王奇操作。并向王奇承诺若有获利双方平分。阿梅想,王奇既能测字,一定也能测期货。
结果果然大有斩获,不到三个月,阿梅的资金便翻了一番。在王奇的要求下,阿梅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将获利的一半提出交与阿梅,所剩资金继续交阿梅操作,自己则放心地回家去了。
接下来,王奇满仓操作,频繁进出,尽管风险很大,但他却信心十足。不曾想市场风云变幻,期货价格突然跌停。第二天,王奇一开盘便斩多建空,可谁知期价又突然涨停。这时,阿奇的心态完全乱了,见跌停,便斩多做空,见涨停,便斩空做多,几番折腾,阿梅的帐面资金便所剩无几。王奇见势不妙,撇下阿梅的户头不见了踪影。
当阿梅接到通知心急火燎地赶回期货公司时,帐面还挂着满仓多单。期货公司欲强行平仓,阿梅不忍"割肉",答应期货公司立即追加保证金,结果也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阿梅只好恳求期货公司以他所剩的资金作为亏损限额,能守多久守多久。阿梅心想,也许他的运气好,期货价格跌到一定时候就会反弹。
然而,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期价却犹如掉进了无底洞一去不回,阿梅最终被穿了仓,全部资金顿成泡影。
而今,细心的人也许会发现,大街上又多了一位"破烂王"的身影,那是阿梅在效仿一位破产千万富翁的做法,正在快乐地捡着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