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县高四行如何批八字的夏天一如既往地溽热难捱高四行如何批八字,空气中带着一股发霉高四行如何批八字的味道,令人厌烦的知了铺天盖地的单调的叫声一阵阵往耳朵里灌。四周的山把县城窝在中间,如同在锅底放了一层蒸笼。安县一中在蒸笼的东北角,坐落在山脚下,院子圈着四五十亩地,南面是前几年盖的长条形的六层教学楼,外墙石灰的刷白已经开裂斑驳。从初一到高三六个年级的教室全在这幢楼内。教学楼往北五六十步是一幢四层的灰色正方形的楼,是教师们的办公楼,听说是文革前盖的。北面的一角孤零零的落着一座长条形的灰色平房,原来是个厂房,隔了三间大教室,一间满满地坐着七八十个学生。他们被毕业班揶揄为高四以上。这便是学校的补习班了。北面的山坡上盖着两幢学生宿舍,鲜有学生入住,乡下的学生们大都吃住在学校周边的居民家里。
离高考还有一个来月,补习班的气氛更加凝重而肃杀,教室里大多时都是寂然无声,补习生个个如泥塑一般嵌在椅子上。课程早在上班学期就已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没完没了的背诵、做题、测验。每个人摆在课桌上的复习资料、试卷堆到齐眉一般高。去年暑假放榜后不久,补习生就开始在这里枯坐,谁晓得这一战之后还会不会回到这里高四行如何批八字!
下午三节课,铃声响了一阵,教室里开始有稀稀拉拉的拉椅子的声音,有的人开始从椅子站起来,肋下夹了书,慢慢地走出教室。教室最后一排、靠墙角的田清华抬起头来,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眼睛,照例把身子扭转靠在墙上,用迷离的眼神看着其他人离开。这个位置他整整坐了六年,如同把自己栽在这里一般。六年了,他嘴角稀疏的茸毛变成硬硬的胡子茬,眼睛的视力从1.5变成400度;喉结也格外的凸出来。头发白了许多,背也有点驼了。六年了,村里的一个小学生已经变成大学生了;六年了,教室里的同学换了一拨又一拨;六年了,有的同学又分到学校教书来了……
老田,还不走?同桌康井生喊了一声。他在这间教室已经四个年头了。
井生,你说,以前有人在这里呆了八年,怎么过来?!田清华把眼睛戴上,看着康井生同样黑瘦的脸问。
怎么过来?你说街上那个疯子。哎,我四年,你六年,人家背后都管我们叫老童生,再下去我们迟早也变成疯子!老子一天都不想呆下去了,今年考不上,回家扛锄头算了,认命了。说着,康井生把书往肋下一夹,转过身去,娘个X,蹲班房也比这里舒服。晃晃悠悠一径去了。
田清华呆了一呆,叹了口气,那个可怕的念头又出现了,今年再落榜,自己会不会像街上那个疯子一样…….父母会怎么想,村里人会怎样议论,同学会有怎么的目光,老师会怎么看…..还有什么颜面再活下去。这样一想,如同一脚踏空,坠入无边的深渊,浑身冷汗直冒起来。他慌忙用拳头捶了脑袋一下,想赶紧把心神拉回来。他心里清楚这样胡思乱想会毁了自己,往年这个时候,他开始失眠心慌,心猿意马,所以每次都是折纸沉沙,他痛恨自己软弱无能,痛恨自己没办法控制胡思乱想。
田清华扶了下桌子把自己撑起来,推开椅子,抽了本英语资料夹在肋下,教室里已经空荡荡了。出了教室,低着头往前走,打算利用路上的时间把刚才看过的英语语法再默习一遍,路过篮球场时,四个篮球架下围满打球的学生。欢快地跳跃。田清华摇了摇头,在学校九年时间,似乎高一上体育课时下摸了几把篮球,和班上几个男生也曾在这个场地嬉闹追逐过。那样的时刻太久远了。
从穷乡僻壤来到县城,田清华习惯闪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当年一身带着醒目补丁的粗布衣裤,漏出脚趾的泛白的解放鞋让他自渐形秽。又黑又瘦的脸一下子暴露了他的身份,一眼就让人认出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即使现在,他对自己的衣着外表仍旧深感自卑,邋里邋遢,头发蓬松,身形憔悴,从箱子里翻出来的确良布的花色衬衫皱皱巴巴,泛着一股霉气,衣领处早就黑了。一条灰色的裤子,皮带仍就是奢侈品,照旧是用布带子系着。脚下踏着的拖鞋底板已经裂开了。好在天热,要是穿出解放鞋来,鞋底已经粘了黑乎乎的一层腻子,自己都感到脚滑。别人老远就能味道一股臭味。天热也没处洗澡,身上总带着一股骚臭味道,时间久了他自己倒觉不出来了。
出了校门,一条一丈多宽的水泥路向南北延展,路面破损不堪,坑坑洼洼。路测一条或明或暗的污水沟,苍蝇蚊子成群乱舞,散发出恶臭的气味。沿路往南是城区,往北算是城郊了,十来万人口的城市,地方也不甚宽阔,走路不消一个小时大约也能贯通。下午五点来种,阳光仍旧炙热。田清华在路侧只顾闷头走,迎面一团黑影呼地过来,把他骇得一跳,抬头一张癫疯的脸就在眼前,差一点撞上了,他慌忙闪在一傍。那人冲他咧嘴一笑,嘴里念着高四行如何批八字:good afternoon! 田清华看他逢头垢脸,似乎用污泥刷过一般;衣衫褴褛,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几件破烂不堪的衣服歪七歪八的套在身上。脚上踏着一双旧皮鞋,一只黑色,一只红色。脏兮兮的手里却还拿着一本翻烂了的英语课本。田清华并没有赶他,看着他颠颠倒倒从身边晃过去,心里突然一阵悲凉。他补习的第三个年头,是疯子第八个年头,大约也是窝在他现在坐的位置。虽然不曾交谈过,彼此面熟。田清华第四年再战时,他已经成了现在的样子了,一早一晚沿着这条路走一趟,渐渐地成了一景,补习生偶尔议论起他来,有人还嗟叹不已,没人在意他住在哪里,靠什么生存。人们早已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了。
田清华每次撞见他心里总是不由自主的抽搐一下,自己似乎在沿着疯子脚步往前走,其他人大约也这样认为,今年再落败,明年再来?最后跟他一起作伴,两个疯子在路上用英语交谈。有几次他冒出一个念头来,赶紧逃离这个地方,片刻他也呆不下了。他觉得脑仁发疼,浑身焦躁起来。心里越发的恐慌。从肋下拿出书来翻开来了,字却像一群苍蝇在眼前乱飞。他沮丧到了极点。
二
田清华租住房屋离学校很远,要走三里路左右,挨着农田。三年前他从学校附近的出租地搬过去了。大约是觉得他气数不好,补习生总是远远地避开他。而他也为了清净能自动躲开人多的地方。
路越走越窄,水泥路一里多就煞住了,往北去便是黄土路了。路两侧的新盖了不少房屋,二三层的。都是准备租给学生们的。
田清华走了半个钟头,到了出租地。如今也密密地盖了一片房屋,学生们也多了起来。抬头看近处的山,被垦出一块一块的梯田,栽满了各色蔬果,碧油油的点缀其间。脚底下水田里的水稻长得密不透风,开始抽穗灌浆了。一只青蛙从岸边的草丛里扑地一声跳到田里。他又一次对种地的生活开始羡慕起来。
田清华租住的房屋共二层,房东一家住了一层东面的两间,剩下的六间都租给学生了。田清华租在一层西面的一间耳房,十几平米,冬天冷、夏天热,阴暗而潮湿,房费已经涨到十五块钱一个月了。房间内放着一张床,一个桌子,桌子上堆满了复习资料和各种试卷,一把木凳子,樟木箱子放在角落,地下垫着砖头。里面塞着四季换洗衣服,箱子上摆放着一个红色塑料脸盆,一个满是污垢的塑料水杯,里面放着牙刷牙膏,牙齿的毛早就翻卷了;一个铁皮白瓷盘,白瓷已经剥落,一把调羹丢在里面。墙壁上钉着两个钉子,拴着一条尼龙绳。床底下散乱地摆着两双半旧解放鞋。房间上方的角落结满了蜘蛛网。一个一米见方的窗户透进光亮来。田清华靠在椅子上,把书往桌上一丢,靠在椅背上发呆,视线正对着墙壁挂着的日历,他搬家时带来的,撕到1993年6月7日,如今纸张已经泛黄,落了一层尘土。
巷子里响起了一阵敲碗盘的声音,外面有人开始大声聊天,讨论晚上吃什么,楼上住的学生们咚咚踩楼梯的脚步声传来。他们抢时间排队去打饭了。学校周边有不少居民专供学餐饭,类似于一个小食堂,规模大的有七八十个学生,规模小的二三十个。田清华住的附近有两家,每家二三十个学生,皆是两口子打理,大锅焖饭,大锅抄菜;早上无非是大锅豆腐,豆腐白菜,中午晚上无非是白菜经抄鸡架骨,白菜经炒肉,放在辣椒调调味。九年时间大多是这几种菜换来换去,闻着都觉得恶心。可是有什么理由不吃呢?早晨豆腐菜一小碗五毛,中午晚上带点肉的菜一小碗一块,一天光菜钱二块五,每天一斤半的米饭,一个月算下来,菜钱七十五块,米四十五斤;算上房租、学费,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每年开销二千多。他爷娘一年种六七亩地,养三四头猪,卖了还不够他开支。补习六年下来,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了,父母还住在矮小破旧的土砖房内。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要求口腹之欲。
等田清华拿着盘勺走到饭堂时,学生们三两成群端着碗蹲着或站着,一面吃一面聊天,吃完的到压水井边压了水洗涮洗盘勺。他一向跟他们格格不入,没人跟他打招呼,他闷头走进厨房时,老板娘正在算账,摊开一个练习本在灶台上比划。抬头看了他一眼,板起脸来说,田清华,你都赊了两个月了,月底把账算一下吧,不是熟人,谁能让你赊这么久?田清华讪讪地笑了笑,咕哝道,好。她男人过来问道,还吃五两?拿碗往饭锅里刮了一碗。田清华伸出盘去,立刻闻到一股烧焦了味道,也没做声,锅盖上还放着四小碗菜,仍旧是白菜经炒鸡架骨;两盘辣椒炒肥肉,看着让人吞咽口水。他拿了小碗倒进盘里。里面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学生,围着一盘辣椒炒肥肉大快朵颐,这样一盘肉五块钱,寻常学生谁舍得吃?敢吃这些的都是些流里流气的学生,不知道他们的钱是家里给的还是从其他途径搞来的。老板娘给他在本子上记下帐。一个吃的满头大汗的学生用筷子指着他问老板娘,就他,补了六年。田清华听了,脸上一烧,也不答应,逃也似得只顾往外走。只听老板娘说,在我这里吃饭的考出去一批一批。年年把他留下来。那学生笑道,也算是把牢底坐穿,操,瞅着样子有三十吧,再等几年我儿子能赶上来。另一个低声笑道,这么大年纪,夜里受得了。这种羞辱他已经习惯了,几年前还有一股无名业火往脑门冲,恨不得寻把刀来把对方捅死。经历多了也就渐渐地麻木了,心里虽然也会翻腾一下,很快便会把这口气咽下去了。他找了一个偏僻的墙角把几口把饭菜扒拉完,到压水井边压了水涮了盘勺。
田清华回到房间,把盘勺丢在箱子上面,坐在椅子上,残阳从窗户漫进来,地面上投下斑驳的血红的影。他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木盒子来,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把锃亮的口琴。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每逢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总要拿出来瞧一瞧,拿起来,放在嘴边轻轻地了几声,低沉哀婉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他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吹上一曲了。在以前的租住地,傍晚之时,他曾经吹过几次,自己泪珠儿在眼里打滚,歇下没多久,隔壁和楼上的学生就开始破口大骂,操,你家没死人,号什么丧呢。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停下来听一曲美妙的曲子。就算红得发紫的香港四大天王在窗户外献唱,恐怕学生们也会从房间里丢砖头打过去。田清华清楚将要参加高考的学生们的心理,千方百计把自己训练成考试机器,任何干扰他们学习的人都会被视作敌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田清华小时,村里有一鳏夫,孤苦无依,算是村里的五保户,独自一人住在下村的一间破土砖屋子里。离他家两条巷子,夏夜,老人拖一把竹椅到巷子里,抱着一把胡琴,翘起脚来,把琴头放在大腿上,琴身虚抱在怀,不紧不慢地拉起来,甚是动听,每次琴弦响动,田清华撂下碗筷便跑过去,看着老人微闭着双目沉醉其中。等老人拉完几曲,睁开眼睛看见膝边蹲着一个小猴儿,瞪着大眼珠望着手里的胡琴。
老人笑了笑,问:想不想学。
想,于是那个夏天老人便手把手教他拉琴。第二年夏天,他已经能拉的有模有样,凭着感觉就能拉出一些好听的曲子来。初中开始,他离开村子在学校寄宿,初一那年,老人去世了。下葬那天,他逃课从镇上跑了二十里的山路赶到村里。老人的族里人用一口薄棺材把老人抬上山埋了,没有孝子孝孙,没有送葬的亲戚,也没有唢呐,路上撒了几把纸钱。他跟在坟前哭得涕泪涟涟。村里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他两个哥哥气坏了,冲过去提着耳朵拉到家里,痛骂他是蠢货,读书读到背上去了,跑回来丢人现眼。
初二那年,学校新分来一个数学老师,兼着班上的音乐课,教学生们基本的音节音符,他的音乐感觉很快引起老师的注意。老师口琴吹得很好,对田清华格外青目,下课后对他开小灶辅导。田清华很快就能用口琴熟练地吹奏当时的流行歌曲。可是音乐又不能当饭吃,练好了音乐又不能升学加分。家人得知他把心思放在上面,气恼的不行,认为走了旁门左道,他父亲田忠星数次跑到学校母口婆心地劝说他。那位老师当年便调走了,走时把自己常用的口琴送给他。他爱如珍宝,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生怕被家人发现。
这些记忆让他心里充满温暖,让他挣扎着把日子熬下去。这会太阳大约已经落山了,他抽了一本复习资料,把口琴揣在裤兜里,走出来。傍晚时分,几丝凉风拂过,甚至凉爽。沿着田埂里往山里去,下地的人们或扛着锄头,或担着尿桶陆续往家赶了。学生们则往山上去,趁着天气凉快,山上清净,抓紧时间诵读或默记。田清华虽然也把书打开,可是一个字也装不进去,他看着一些学生端着书走走停停,异常认真,不禁又是一阵心慌。半下午时间又荒废了,高考怎么会不落在后面。沿着梯田往上爬的,爬到山顶一条幽僻的小径往山谷深处去,田清华只顾往里去,走了二里来路,四顾无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掏出口琴来,右手仔细的抚弄着,慢慢地送到唇边,缓缓地吹起来。这些年的委屈、惆怅、失落、悲伤、愤怒一齐涌现心头,琴声如泣如诉,哀婉清凄,草木似乎也为之动容。一曲吹罢,田清华已是泪眼朦胧。他索性放开性情,一直吹下去,直到夜色朦胧,四周的草木已经模糊了。他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往回走,走到山顶往学校望去,补习班教室里灯火辉煌,补习生如泥塑一般坐在教室里,寂然无声。他不由心里一紧,慌忙回到赶回宿舍,把口琴仔细收起来。
晚自习三节课,无非是做题、做题、做题。很多题目都滚管烂熟,一眼就能认出答案来,很多辅导书的练习题把答案涂了再答,都不知道答过多少遍了。学校从外地弄了不少试卷,几乎每晚必测。七年了,田清华不知道做了多少道题,测了多少张卷子。学校组织的几次摸底考试他考出了五百八十多分,这也是奔着名牌大学去的。可是往年摸底不是也能考一个不错的分数,排一个靠前的名次么?
晚自习下课时快到十点了,田清华仍旧殿后,康井生冲他一笑说,老田,你把自己搞的太紧张了,应该去放松放松,说罢眉毛一挑,又是嘿嘿一笑,这个点去录像厅有好片看。一起去如何?
田清华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脸顿时涨得像猪肝色:井生,你别坑我呢,看了那种录像脑子至少乱一两个礼拜哩。
康井生道,有什么了不起,你嘴上越说不看,心里越想看。老子心里长了草,什么都看不下去,还不去看场录像呢。
三
村里男人常说,小公牛长到一二岁就开始往母牛背上爬,男人下年长毛便开始想女人了。长大成人带了巨大的生理上的困扰,清教徒一般的单调生活并没能阻止成年学生们对异性的幻想。田清华不知在那本书上读到一句话,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他觉得换成补习三年,母猪赛貂蝉更加合适。从高三开始,他便拼命地想把这种念头赶出脑海,然而下面的话儿根本就不听话,总是不适时宜地肿胀起来,把裤挡撑起来,格外的醒目,甚至当着女同学或老师的面它也毫不害羞。这让他觉得难堪和丑陋。不过怎样压制自己,都不能阻止心里对女人和那事的想象,补习第一年,有人邀他去看午夜录像,他终于抵挡不住这股巨大的诱惑。看午夜录像,学生们称之为开眼荤,下了晚自习正好赶趟,五块钱一张票,在一间黑咕隆咚屋子里,正面墙上一张一米见方的幕布。屋子里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人,学生们传言年轻的男老师跑去看,也有女人挤在里面看。录像开播之后,里面的男女一会儿便脱得赤条条的,在不同的场面不断干那事,各种姿势,各种角度呈现。这种巨大的冲击力让田清华简直难以喘息, 全身的血脉贲张,心头小鹿突突跳成一个。只管把眼睛瞪溜圆,屏息凝神,生恐漏过一个细节。长那么大才看清楚女人脱光了是什么样子。那晚似乎是腾云驾雾回到宿舍,一夜难眠,脑子里充塞那种的画面,下面硬硬地竖起来,他忍不得了,用手扪着使劲的撸起来,泄在被面上。一年下来,花色的床单和被面被染得一块一块的。好在房间不甚亮,同学过来串门也看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脑中有了种邪恶的念头,尤其是夏天,路上碰见穿裙子的隐约可窥见里面的女人,虽然装作目不斜视,但一股立刻冲上去戳进去的念头如火星闪现;在教室里,坐在前面的女生身体发育的成熟了,晚自习时,他对她充满了各种邪恶的想象。小时,夏夜人们围在晒谷坪纳凉的时候,大人们讲各种故事,不经意间想起来,有两个故事又让他浮想联翩。一是耗子精赠给一个后生一张皮,披上之后就能隐形,穿门过户发现不了,这后生没有用它来偷盗,只是每晚穿着它溜进女人的闺房。另一个说的是男人下面的话儿可长可短,伸缩自如,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伸到女人的裤腿里面。田清华想,倘若自己有这样的本事,会不会在夜里披上耗子皮跑到楼上的女生房间里去;会不会把那话儿从裤腿里伸出来,从前面女生的裤腿钻进去。平静下来之后,他心里充满罪恶感,痛恨自己堕落了。打起精神来不让脑子胡乱跑马。
有一天租住屋隔壁一个胖大的老女人冲出来破口大骂,说,她和女儿在厨房洗澡,有人扒在房檐偷看。她显然是冲着租住在附近的学生说的。田清华也跑出来看热闹,心想眼前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脱光了毕竟比看录像更过瘾。他是有贼心没贼胆。学校或租住房附近的公共厕男女两边中间一道墙并没有封死,两边动静都能听的清清楚楚。有时候,蹲在坑边,另一边传来一阵嗦嗦急促的小便声,咳嗽声、或用力声,虽然在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没经历人事的田精华没法抑制冲动,下面自然就翘起来了。有时,女厕那边传来的是两个年轻女人的聊天的声音,他瞬间有了扒墙头的冲动。
补习到第三年,楼上新搬来一个跑短途的司机,夜里不时领女人来,弄出巨大的响动来。夜深人静之时,床咯吱咯吱的响起来,肉搏声、扇打声异常清晰,女人销魂的叫声从木板楼缝隙钻下来。一夜好几次,隔三差五就来一回。田清华用被子捂住耳朵,无法入睡,身体像烈火焚烧一般,跟着他们的节奏一次一次的手淫。天明之后熬得两眼通红去上课。那个胖大的年轻司机每次下楼瞥他一眼,神情像得胜的将军。田清华感觉自己要精神分裂了,赶紧搬离了那块是非之地。
夏夜,田里的青蛙呱呱地叫个不停,各种小虫子也欢腾不休。田清华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像魔鬼一般牵引着他进行各种幻想,有时幻想对象甚至是徐娘半老的卖饭的老板娘。补习六年来,生理上带来的困扰越来越多,他甚至冒出念头来咔嚓一剪剪掉这个烦恼根。
这种尴尬的年纪,女人和性是如此的神秘和充满诱惑。可高考的竞争必须让他心无旁骛,极力的压制那股生生不息的火苗。田清华总是在茫然无措、愧疚悔恨中挣扎,这种日子让他觉得到头了,继续下去,他觉得身体会爆炸的。
四
星期天下午放半日假,算是给师生们的休息时间。三四点种,天气正热,田清华午觉刚醒,坐在床沿上琢磨下午要温习那些资料时。忽听的门外有人叫他的小名:清仔,清仔,声音极大,怕是满屋的人都听见了。他慌忙跳下来,光着脚板开门出来,只见他老子田忠星站在门槛外往里张望,日头正照在身上,满头满脸的汗。见他出来,把脚迈进来,一面摘下头上的破草帽来不停地往身上扇风。田清华迎上几步,见了父亲心里既羞愧难当又夹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恼怒。近前看时,父亲黑瘦矮小,鬓角发白,胡子拉碴,脸上皱纹如橘子皮一般深刻。穿着一身灰旧的粗布带补丁的衣服,挽着裤脚,一只高,一只低,两只小腿上还沾着泥污。左手领着一瓶补脑汁,用干稻草系着瓶嘴。每年这个时候,他父亲总是要跑一趟县城,除了送钱,手里照旧是一瓶补脑汁,黑乎乎玻璃瓶子装着黑乎乎的浆汁,跟敌敌畏十分相似。有一年他突然想到,要是带来的是一瓶敌敌畏多好,喝下去爷俩个都解脱了,一了百了。
父子两相顾无言,田忠星微微叹了口气,说,如今车票比去年又涨了一块,从镇上坐车竟要五块钱,狗操的卖票的娘子人恶得很,我嘴巴都讲干了,一分钱都不肯少。操,这个世道哪有穷人的活路,一个个都来吸你的血。田清河知道他老子坐车总要跟卖票讲一路的价。以前父子一起坐车的时候让他脸上发烧,觉得父亲十分丢人,有时竟不顾卖票的和司机的羞辱,被赶车来;要是讲下五毛一块的下来,则十分欢喜,得意地对儿子说,看,这就是磨下来的,省五毛是五毛,可以多买一两肉呢。那时他年少理会不了,觉得父亲土里土气、抠抠缩缩,跟着出来脸上无光。田忠星打量着儿子,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了,仍旧是这般瘦弱憔悴,他跟着儿子走进房间,打量了一下房间,把补脑汁放在桌子上。伸手往裤兜掏钱。一面说,清仔,我喉咙快冒火了,你去打碗水给我喝。田清华踏了拖鞋,箱子上拿了碗急急地出去了。老汉解开裤腰带,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塑料袋包裹的小包来。这是老婆子特意给他在内缝制的口袋,专为出门装钱用的。因为害怕遭了小偷,老汉这一路不知暗暗捏了几回。塑料袋叠了一层又一层,展开来之后,袋子的一角小心翼翼的装了两张叠好百元大钞。老汉拿出钱来捏在手心里,重新把塑料袋叠好,装进口袋,系上裤袋。又是一声长叹,喃喃自语道,神佛菩萨,我们家九九八十一难,也够了,也该染我们修得正果了吧,老天爷,难道我们清仔真是没那个命么?神佛保佑!菩萨保佑!
儿子把水端到他面前之时,他接过来咕咚咚一口而干。他把碗递过去时,发现儿子镜片后面闪着泪花,想是出去的时候哭过。田忠星心里一酸,叹了一口气。
我再去打一碗来
不要了
给!田忠星把手展开,把钱递过去,这是头两天把栏里的大猪卖了,不然哪里去弄钱,如今卖猪也卡你,只能卖给镇上的黑仔,外地猪贩子根本进不了。他狠命地杀猪价,说多少是多少,一个猪少说亏了几十块。
田清华接了,捏在手里,钱币被汗浸软了。
就这些了,我和你娘再也没能力了,人家子弟高考都吃蜂王浆、人参那些高级货、下馆子吃炒菜,脑子跟得上。哎,这瓶补脑汁的钱还是卖了家里的一只鸡换来的。田忠星在椅子坐下来。呆了半晌又道,仔呀仔,不要烦你爷啰嗦,爷娘如今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过了今年就有心无力了,你晓得亲戚家能借的都借遍,人家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们,要是你考上了,去借钱又气壮了,知道你以后还得上,以后还能帮衬他们。你两个短命的哥哥怪我一直咬紧关供你上学,不能帮他们的忙。仔呀,你而今也长大了,晓得受穷一辈子多难受么?做牛做马不说,还要被人家踩在脚底下翻不了身,你爷砸锅卖铁供你们读书,指望你们能有个出息,不用再受穷,兄弟们之间也能相互拉扯拉扯,爷娘这么年纪,还有多少时间在世?!不过是想着仔孙不要像我们一样没出路,一辈子受穷!你两个哥哥木头脑袋,用扁担赶都赶不到学校去。从小老师就说你会念书,你的八字也给街上的算命瞎子说了,命中有不顺,可也是吃公饭的命。爷晓得你念烦了,补习两三年你不甘心,爷也不甘心;五六年更不甘心。现在放弃了,费了这么多钱,耽误这么多时间,再回到农村,你眼睛又近视了,身体又弱,田里的活你哪里干的了?爷娘再也不能留给你什么,一间破土砖屋,也就是片瓦遮身,哪里给你说媳妇去,还不得一辈子打光棍。而今人都是嫌贫爱富,村里人唾沫星子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你爷娘就死也合不上眼睛。仔呀仔,发狠攒劲!总是再苦一个月。你就是心理压力太大,想得太多,我听复生说,快到高考时他什么也不想,找几本武侠书来看,高考倒超常发挥,考上重点大学。他不是说平时你考得比他好多了,有什么不懂他还来找你问吗?
田清华听得他老子用村里的后辈教训自己,心里有几分恼怒,这个田复生去年考出去了,找他借了不少复习资料也没归还。回村里还编排他的笑话,说他见了女人就发呆,说他精神分裂、高考没戏。又笑话他说,八年时间,中国抗日都胜利了,田清华七年时间,清华门向哪里开都不知道。张榜之后,田复生一家趾高气扬,暑假不少同学串过来,摆酒席,噼里啪啦地放鞭炮。村里人自然而言拿他们两个对比,田清华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哥哥嫂嫂说紧着说现世话,连他们也没了脸面出去。田清华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田复生春节回村,村里许多人家都争着请去吃酒席。田忠星也惦记着张罗一席,田清华听了额头青筋凸起,暴跳起来,说,请他来家,我立刻走人。街巷里碰见田复生时,他用眼睛瞥了过来,怪里怪气地说,清华叔还再补习呢。把他羞臊的无地自容,一声不吭地走开。村里的男女老幼看他眼中都带着特别东西,这种眼神大约围观疯子才会有的,有人意味深长第问一句,清仔,还在县城啊。他答应一句慌忙躲开,如芒刺在背。在村里一刻都呆不了。整个春节他都在千方百计地躲避人,独自一人跑到山上。甚至打算在山里搭间窝棚住下去。补习到第四年的暑假,张榜之后,他泄气了,回来对父母说,再不想复读了,再下去他会发疯的,没有那个命,种田便种田吧。田忠星听了长吁短叹,他娘暗自垂泪。他准备死心塌地在村里当打赤脚的时候,发现村里人的目光让他吃不消,心里羞愤不已,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的念头再次激发出来,他于是咬紧牙关又杀回来了。
田清华平静下来,说,爷,横竖就是今年了,再考不上,我就安心回家给你和我娘养老。
田忠星叹了口气,说,我跟你娘如今是有心无力了,这辈子榨干了,你考得上考不上都只能靠自己了。你娘还记挂这两天去庙里烧香。要是祖坟埋的不好,烧香也不顶事,要是能找一个风水先生去看看倒好。田忠星顿了一顿,站起来说,我回去吧,晒了打谷机、风车、箩筐在外,你娘一个人也搬不回屋里。
田清华问:我娘还好么?
嘿,好不好,还不都是那样,穷苦人家死了才能喘一口气。说着,拉开门走出来,拖着一双烂解放鞋,戴上破草帽风风火火地去了。
田清华回到房间,手里捏着钱,看着桌上的补脑汁,呆了半晌,眼泪涌出来。
五
高考的日子迫近了,疯子出来的次数好像格外地多,浑身污浊,衣不蔽体地在这条街上回来溜,学生们见了,掩面而走。而心事重重只顾闷头走路的田清华好几回跟他撞了一个满怀。有一回疯子右手捏着不知从哪里翻来的包子往嘴里塞,一面吃一面念念叨叨,左手照旧拿着英文课本。迎面冲田清华撞来,田清华一呆,刹那间仿佛看到以后的自己,康井生出其不意从背后跳上前冲疯子大喝一声,疯子,滚滚滚,抬脚冲疯子踢去。凶神恶煞一般,疯子大吃一惊,撒开手里的半截包子,避到另一边。田清华回过神来,看着康井生。
“老田,你傻呀,不知道碰到他多倒霉呀,补了八年,考了九年,一次都不成,疯成这样,每年高考都窜出来,跟瘟神一样,谁撞上谁倒霉。你想跟他一样么。”康井生一面说着,一面恶狠狠地盯着疯子,地下捡了一块石头,要冲他丢去,该死的灾星王八蛋,去年叫老子撞上了你,今年你再来,老子弄死你!
田清华心里一揪,他不认同康井生的说法,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己一定不可以发疯的,被看做倒霉的象征,到处讨人嫌,鸭子一般被赶得无路可走,到乡下又会被当做怪物一般被小孩子跟着看戏,丢石子。与其疯掉,还不如没疯之前赶紧死掉,省的活着受罪。他便下定决心,一旦考砸了,便了结自己。田清华拉开抽屉来,掏出口琴来,叹了口气说,叫着口琴的原来主人的名字,老师,我这样的人不配留着它,它会让我变得软弱。他揣着口琴来到一个水池边,树下坐了,掏出来放在嘴边吹了最后一曲,曲调仍旧是哀伤的,可是眼泪却流不出来。吹完之后,一咬牙,使劲往水池中央一丢,咚地一声没入水中。田清华头也不回地回到房间看书。
疯子并没有因为康井生的威胁而不到街上来,田清华自此格外地留意他,虽不张牙舞爪地赶他,却也早早地避开他,不管他带不带霉气,躲开心里毕竟敞亮一点。这天晚上,下了晚自习,田清华没有照例靠在墙壁上发呆,扯了一把康井生说,井生,我们去吃炒粉么?
康井生回过头来,带着嘲讽的眼神笑道: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的脑袋也开窍了。田清华怒道,去不去。
去去去,狗日的,都嫌我倒霉,没几个愿意跟老子玩,操,跟老子一般补习三四年有的是,凭什么看不上老子。康井生喃喃呐呐地骂道。一面起身来说,操,今朝有酒今朝醉,高考完了谁知道做鬼做人。
夜晚很凉爽,街道甚是明亮,往南走不到二里,便是县城繁华的去处,县政府各大衙门都在附近,修着一个偌大的广场。街道两边店铺的灯箱不停的闪烁。米粉铺子一间挨着一间,在外面支着火炉,煤球烧的旺旺的,店老板炒得热火朝天,傍边摆着几幅桌椅。炒粉、炒田螺,啤酒,这是县城夏夜惯常的夜宵。
米粉泡的软软的,用切碎的五花肉、辣椒、青菜一起下锅用大火炒,一盘五块。对学生们而言是种奢侈的享受。田清华九年也未曾吃过十几回。每次吃时都要细嚼慢咽,集中所有的感官来享受,吃完觉得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只是觉得分量太少,做梦都想着放开肚皮敞开吃。两人闻着香味便走不动了,在桌边坐下来,康井生吆喝道,老板,两盘炒粉。老板答应一声,问要不要啤酒,康井生犹豫了一下,望了一眼田清华道,啤酒给猪尿一样,我们喝不惯,二块钱一瓶,贵得要命。抬头回道:不要。
两个吃完炒粉,意犹未尽,站起来信马由缰地逛,康井生指了指对面的一排理发铺,笑道,里面的鸡婆少不了。老子要有钱也去耍几回,你说我们多可怜,跟我们一般大的在家种地,孩子都生出好几个来了,奶呀屄呀,想摸就摸,想操就操!
田清华心里一动,下面腾地起来了。脸上发起热来,你这个家伙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怎么能考得好。
康井生反问,你不想?像我们这种人最惨了,要是考不上回家种地,被人瞧不起不说,读书把家都读穷了,房子又盖不起,谁愿意把女儿嫁给我们,搞不好一辈子打光棍。
田清华叹道,回村我一天都呆不了。
康井生说,现在南方招工,我们邻村有几个人去了,老子没考上,也不再村里受白眼了,也到南方去讨生活去。
田清华砸着嘴巴说,那你带上我一起。
1996年7月7日终于来了,田清华带着赴死的悲壮赶赴考场,考完急急走开,也不跟别人对答案。三天下来,心里倒也没怎么起伏。
7月10日,房东过来结算,笑着问,要不要先留着房间。他摇着头说,不要了,够了。
饭堂的老伴娘也急急忙忙找他结算,假意客套几句,田清华,下半年你不要吃我的饭咯,下次再碰见我炒小炒招待你咯。
田清华心说,老子就算要饭也不会要到你这里来,但他不是刻薄之人,嘴巴又笨,不会用话语挖苦讽刺回击。
田清华把箱子寄存在房东家里,裹了一包衣服,心情忐忑地回家,在靠窗的位置坐着,推开窗户的玻璃,汽车进了山,路侧的风景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去,很久没有闻到如此清新的空气。山峦、树木、稻田、溪流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色了,如笼鸟入林,他心里犹如打开一扇门,生命突然有了几分颜色。镇上下了车,还要走二十里的山路到村子。
离村子越近,他胆子也就更怯了。他不知道将以什么样的姿态穿过街巷到家,路途中有座大水库,傍晚时分,波光粼粼,山野寂静如死。田清河停下来坐在岸边,望着水面,暗叹:这水库自接连淹死三人,再也没人到这里洗澡了。水面到水底三四丈深,从岸上纵身一跳冒一串水泡,很快就平静如常了。自己会是第四个吗?也好,整凑一起打麻将。
六
在家熬了十几天,快到月底了,田清华还不太习惯带着眼睛下地干活。村里人也不习惯,见他砍柴回来或扛着锄头出去,有人跟他开玩笑,清仔,还记得怎么砍柴么?你这麻杆一般细的胳膊轮得起锄头么?他只是嘿然不应,背后听见别人嘀嘀咕咕的议论,霎时间又如芒刺在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那天回村时,他在水库边上盘桓很久,天色暗了下来,盘算着村里人都在家吃饭了,这才做贼一般摸进村去,进了村口一看,一群婆子媳妇正在聊天,他已经不大认得她们了,有个媳妇冲他喊道,哎!清仔回来了。他慌忙点点头,赶紧走过去。背后听得一个老婆子问,谁家的仔孙,戴副眼镜,上大学回来了?有个媳妇答道:下村忠仔的老三,上大学?上个鬼,在县里补习了六年,年年都没戏唱,明年你孙子就赶上他了,等你孙子考出去了,说不定他还在安县呢。另一个媳妇叹道,生了这样的仔孙,爷娘晓得多可怜,他爷娘过的是人过的日子么?吃得比猪还差,住的比牛不如,要不是逞强供他上学,上村早盖起砖瓦房了。
旁人应和道:没用的仔孙!拖累全家。他爷娘也活该,早就应该让他回来种地。
田清华心里不是滋味,这次再落榜,还有什么面目回来呢。他家在下村那片老宅子那里,村里最穷得最无能的七八户人家才住在那边,差不多的人家都在上村盖砖瓦房了,把老屋当做柴房或牛栏、猪栏。来到家门口时,厨房里漫出昏黄的光亮来,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为了省钱,他爷娘一直没有用电。他母亲蹲在灶边斩猪草,机械地轮动着手臂。他爷坐在桌边的条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随着烟丝燃烧的节奏,把田忠星这张饱经风霜而愁苦的脸照得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厨房窄促,一座灶台就占据了一半,安放水缸,摆放桌凳,就显得十分拥挤了,转身都费力,确实不如人家的猪栏、牛栏,有人刻薄地说,还不如人家的茅房。
田清华喊了声爷娘,进了屋,把包裹丟在墙边的破竹椅子上。他爷娘抬起头着他,老汉放下烟杆问,考完了,吃饭了么?
她娘放下菜刀,扶着膝盖站起来,两手握拳捶了捶腰,围裙上擦了几把,走了过来,昏花的老眼看着他。灯下老娘的头发灰白,脸上的皮肤像枯树皮,老得不成样子了。田清华心里一酸,眼泪快落下来了。
他娘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半碗空心菜梗说,早上炒了一碗空心菜叶,一碗空心菜梗,我跟你爷吃了一天。锅里还有剩饭没来得及铲,我去给你煎个荷包蛋吧。
田清华摇摇头说,不要,我不饿,随便吃点就行,桌上拿了碗,灶边盛了剩饭,端到桌边默默地吃着。他爷娘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田忠星几次欲言又止。
正房只隔出两间来,一间他爷娘住,另一间放杂七杂八的东西。他娘的意思要他去大哥家住,盖了半拉房,也有三间。田清华不愿意,撇着嘴不说话。田忠星知道儿子的心思,说,天气热,家里还有竹床呢。
夜里把竹床搬到巷子里,躺下去,天空繁星满天,地下是淡淡的星光。
第二天一早,他娘张罗着要给他杀一只鸡,他爷叹了口气说,不要杀,杀了麻烦,他两个嫂嫂不是和善的,知道了打发他几个侄儿侄女过来,你给是不给,分都分不过来。到时候又弄的鬼打架一样。悄悄的蒸几个鸡蛋吧。
他娘便给蒸了四个鸡蛋,一面说母鸡下了七八个蛋,准备攒下二十几个拿到集市上去换钱。田清华心里堵的慌,食不知味。
田清华独自一人出门的时候,后面似乎总有人尾随,如同被盯了梢一般,有次躲在灌木丛后看时,一个小男孩走近来左右张望,不是他大侄儿墩仔是谁?
他跳出来怒道,墩仔,你成天像特务一般跟着我干什么
墩仔把嘴一撇:谁愿意跟着你?要不是奶奶怕你想不开寻死,央我暗中看着你,我才懒得跟你呢。甩脸走了。
田清华一呆,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己真要寻了短见父母会怎么样呢?
月底人们开始准备农忙双抢了。没人特别留意他了,往年此时高考成绩该出来了。田清华硬着头皮回到县城,如同赶赴刑场一般。
七
阳光酷热难当,田清华走的满头满脸的汗,过了县政府,对面康井沿着树荫溜溜达达地过来,面带喜色。田清华心里腾腾地一阵急跳,他显然是看了榜了,于是站住了等他。康井生疾走几步过来,脸色一变,叹了口气说,老田,今年你又……。田清华如遭重击,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往地上便栽下去。康井生慌忙一把架住,嘴里不停地喊道,老田,我跟你开玩笑,你考中了,真中了。田清华似乎没听见,嘴里喃喃地说,没活路了,没活路了。康井生不停地晃他,老田,你他妈的真中了,五百八十三分,超过重点四十多分,真的,骗你我是王八蛋。一连说了七八遍,田清华才缓过来,盯着他问,你可别骗我。
康井生跺脚发誓,真没骗你,我还准备到你村里送信去呢,真的。我陪你去看榜、领成绩单。架着他往学校方向去。校门口贴着大红榜,把学生的分数从高到地排列,田清华搜索自己的名字,果然,第二排中间位置赫然在目,他生怕自己看花了眼,又仔细看了几篇,确定无误,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知是喜是悲,身体不由自主的抖起来。康井生笑道,我没骗你吧,指了指红榜的下面,看看,老子今年好歹也考到五百一十,师专总能上一个吧。我跟你一样躲着不敢来查分数。过两天就要报志愿呢,你再不来就错过了。
田清华说,扶我到墙壁靠靠,好像做梦一样,我腿还是软的。康井生把他架到墙边,两人蹲下去,背靠着墙。田清华说,井生,万一我像范进一样喜欢的疯了,你可千万要像胡屠夫一样扇我嘴巴子,把我抽醒。康井生笑道,狗操的,我们再不是老童生了。两个人不再说话,歇了良久,井生说,你快去教务处领成绩单吧,超过重点线的学校奖励六十块,你得请我。
田清华到学校教务处领了成绩单,老师看了他一会儿,说,不容易呀,恭喜!给他发了六十块奖金。他总不知道怎么下的楼梯,出了门往补习班的教室一望,顿觉浑身毛骨悚然。夜风熏熏,两个夜里出来,吃了炒粉,喝了啤酒。夜风吹来,感觉人生如此美妙!
第二天他来到出租屋整理行李,盖了七八年的破脸被和一些打补丁的旧衣服他不想要了,收拾出来,在街边溜了几圈,没发现疯子,他想把它们丢到路边的垃圾堆里,疯子见了大约也会知道拿走。
饭堂的老板娘特意过来留他吃饭,专为他炒了一碟辣椒炒肥肉,两口陪着他聊了半天,对他意志力再三称赞。田清华把课本范进中举的文章读得滚瓜烂熟,心里明白,高中之后路便宽了。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扛着沉重的木箱子回了家,走了十几里居然不觉得很累,抹过一丛灌木,上了水库岸时,只见他爷在树底下拉磨一转悠。他瞬间明白了,爷娘准是担心他落榜回来想不开跳水库,眼里一湿,哽咽道:爷,我考中了,五百八十三分,超过重点线四十多分。
田忠星听了,老眼顿时噙满了泪水,连声喊道:祖宗显灵了,祖宗显灵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田清华放下箱子,掏出成绩单来给他爷看,田忠星接了,看了半天,仔仔细细的叠好,双手颤抖递回给儿子,脸上顿时舒展开来,说,仔呀,你爷娘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在村里做人了。地上提了箱子往肩头一扛,大喊一声,进村回家,像一个凯旋的将军一般雄赳赳迈开大步。
正午二三点钟,村口的屋檐下一群人在歇息。见父子两个一前一后走近。有媳妇赖洋洋地问一句:哪里去了?把箱子扛回来了。
田忠星极为硬气地回答,再出去就不能用木箱子了,好歹也买一个皮箱子。村会计听了,站起来笑道,忠仔叔,歇下脚,日头多毒,你们爷仔都湿透了。田忠星把箱子放下来,用搭在脖子上的破毛巾擦了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会计递过一根烟来点着,问,清仔今年怎么样?
田忠星激动手又抖了起来,猛抽一口烟:五百八十多分,超过重点线四十几分。竖起耳朵听的人们很快就把老汉围住,田清华倒闪到墙角看热闹。
晚上清冷狭窄的老屋一下热闹起来,点亮两根红烛,老大老二两家都凑过来了,不知从哪里弄了点鱼肉,两个嫂嫂在灶边忙开来,四五个小孩在巷子里追逐欢闹。大哥跑到村里的小卖部提了一箱啤酒。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怀畅饮。
第二天上午,暑假回来的复生亲自跑来给他填报志愿当参谋。康井生带着其他同学也窜过来了,他也到其他同学家吃酒席。
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如期而至。
八
如今田清华已经变成大腹便便而平庸的中年人。在一座三线城市安了家、落了户,生活过的单调而平稳;平常上下班熬钟点,月底等着工资。毕业之后,他便到这里找了一份事业编的工作,父母托媒人说了镇上的一个中专生。当年儿子田宏宇便出来了,过了几年父母相继过世。在事业上田清华已经没有什么野心了,只等混到退休领养老金,唯一让他伤脑筋的是独苗田宏宇。今年开始读高二,成绩未见起色,成天拨弄一把吉他。他媳妇时不时数落他没用,没本事把儿子弄到市重点去,没本事给她找一份有编制的工作。她往年在一些私人企业做会计,儿子上高中后,便辞了工作,安心在家伺候他了。儿子对学习似乎十分驽钝,晚上窝在自己房间里填词作曲。田清华恨不得冲进去把挂在墙上的吉他砸得稀巴烂。他苦口婆心地劝儿子,仔呀仔,音乐这东西不能当饭吃,你可以把它当爱好,将来上大学可以玩玩,现在是高考备战的时候,所有的精力要集中在学习上。田宏宇说,他热爱音乐,将来要做音乐人。田清华听了怒道,音乐个屁,你以为人人都玩得起音乐,全国这么多玩音乐出来的有几个,什么选秀出来的哪个没有后台,哪个没有大把的花钱。现在是拼爹时代,你爹又没什么可以拼的,搞音乐以后你饭都没得吃,还得回来啃老。
儿子说,爸,你这是法西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我。
田清华脸色涨得通红,我是为你好,你没受过穷,哪里知道人世间的道理?你看看,你墩仔哥哥现在连卖苦力都没人要,三个仔女全部丢给你大伯;安县这个鬼地方,现在随便下顿馆子二三百,早上一碗粉涨到十几块,咱们小区以前停车不要钱,现在开始划线了,回头就有穿黄色制度的老头盯着你要钱。这世道留给穷人的路越来越窄了,你这个年纪正是异想天开的时候,以为搞搞这个搞搞哪个都能搞出名堂来。你爷爷奶奶用一辈子把你爸垫到这个位置,你爸你妈用一辈子来给你当垫脚石,你要是不能再一层,就会跟你墩仔哥一样跌落到底层,老田家就彻底没指望了。仔呀仔,现在上一般的大学屁用也没有,除了清华、北大这样的名校,上没上大学根本没什么区别。你必须努力冲上去,考上名校,有机会出国更好,将来有一份高收入的工作。至少也在大城市混到中产阶层,你的儿子再喜欢音乐,你才有点条件让他去玩一玩。你哪里晓得穷人用三四辈人的代价才能把后代垫到一定的社会位置。
任凭他说的口干舌燥,田宏宇根本听不进去,拧着眉跟他对峙着。田清华叹了口气:将来没地方买后悔药吃!他垂头丧气退回到客厅。妻子说,由他吧,大不了让他复读。
复读个屁,你以为复读这么容易吗?他焦躁起来,你以为他能吃的了那个苦!
嗨!田清华,你什么意思,老娘说什么了就跟我急赤白脸。妻子把眼珠瞪起来。田清华不做声,开门到楼道里一根接一根抽烟。
七月的一天,田清华到安县出差,下榻在一间安静的旅社,夜里喝得熏熏的,独自一人去宾馆,路过一条小巷时,突然听见胡琴咿呀响了几声。田清华一怔,扭头往胡同深处望去,如水的月光中,墙根下有个老汉靠在竹椅上,双目微闭,悠然地拉着胡琴。
刹那间,田清华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