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先生在一篇评论史铁生的文章中说,在史铁生的创作中,命运问题是一贯的主题。这也许和他的经历有关。许多年前,脊髓上那个没来由的小小肿物使他年纪轻轻就成了终身残疾,决定了他一生一世的命运。从那时开始,他就一直在向命运发问。命运之成为问题,往往始于突降的苦难。当此之时,人首先感到的是不公平。世上生灵无数,为何这厄运偏偏落在我的头上?别人依然健康,为何我却要残疾?别人依然快乐,为何我却要受苦?在震惊和悲愤之中,问题直逼那主宰一切人之命运的上帝,苦难者誓向上帝讨个说法。
然而,上帝之为上帝,就在于他是不需要提出理由的,他为所欲为,用不着给你一个说法。面对你的激动、愤怒,他缄口不言,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你笑,显得莫测高深,无比神秘。这时的你,毫无办法,只好冷静下来,费尽心思去猜上帝为你设计的命运之谜。苦难中的史铁生领悟了上帝的意思,于是开始做一个猜谜者。做一个猜谜者,这是史铁生以及一切智者历尽苦难而终于找到的自救之途。作为猜谜者,个人不再仅仅是苦难的承受者,他同时也成了一个快乐的游戏者,而上帝也由我们命运的神秘主宰变成了我们在这场游戏中的对手和伙伴。
史铁生敏于感受,精于思索,在长期以上帝为对手和伙伴的猜谜游戏中,终于破译了命运的诸多秘密,当然也可以说发现了命运的诸多特性。
一、命运的秘密
1、不公平性(不合理性)
对于命运,人们的天然要求是公平、合理。因为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上帝对他们应该一律平等一视同仁,给予同样的命运。然而,事实却相反,上帝并不按“理”行事——“理”只是人类自身的设定和设想。正如史铁生所说,命运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人一生下来就有走运的和不走运的。譬如医院产房里一溜排着十几二十几个孩子,他们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来到这个世界上,本应有相同的命运,然而其实已经不同了:他们在家庭出身、长相、智商、健康程度等等方面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异,这些差异将会导致不同的命运。人们呼唤命运公平合理,那只是人的善良愿望,而上帝对这一套不予理睬,他像个任性的老顽童,率性而为,冷酷无情,全不管什么“理”不“理”。
在世俗和情感层面人们愤慨无比的所谓命运的不公平与不合理,换个角度看其实就是哲学上所谓的差异。人们希望没有差异,并为消除差异而奋斗,然而可以想象没有差异的世界么?没有差异还有世界么?史铁生对此想得很透彻。一个小姑娘漂亮但却弱智,屡受无赖的戏耍。为什么不能让她既漂亮又聪明呢?经过深入思索,史铁生发现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这是本真存在的规律——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
悟透了“差异”乃事物的本来面目,原无所谓公平与不公平、合理与不合理,史铁生既沉痛又豁达地说:“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我与地坛》)
2、偶然性(随机性)
上帝把某人从虚无中创造出来抛掷到人世间之后,这个人就开始了漫长的人生之路。这个人生之路看起来是“这个人”自己走出来的,其实不是,起码不完全是。上帝躲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在每个人的人生关口处,悄悄地滥用着它的“支配权”,它在冥冥之中继续无目的、无意识、漫不经心,也可说是随意地操纵着每个人的命运。史铁生对此深有体会,在小说中屡屡演绎着这一意思。
3、荒诞性
命运,对每个人来说,是何等庄严神圣的字眼啊!每当听到这一字眼时,人们心理上往往不由自主会产生一种敬畏感、肃穆感,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份量。然而,最为庄严神圣的事情在上帝那里却常常作了最不严肃最荒唐无稽的处理,让你感到他似乎是在开玩笑,是在恶作剧,是有意让你体会命运的荒诞性。小说《宿命》将这层意思推向了极致。
4、连锁性
导致一个人某种命运的原因,微观地看起来往往是偶然的随机的,原因和结果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逻辑关系,但是,宏观地考察起来,即使是偶然的随机的因素,也是事物无限相关链条中一环。它是无限缘因相互生发作用的必然结果,既经发生就又参与到无限缘因之中,成为事物发生延展的链条。正所谓“前因之前有前因,后果之后有后果”,如此绵延不绝,以至无穷——从“无底深渊”来,又到“无底深渊”去。史铁生用一篇微型小说《草帽》,极为精辟地演绎了上述意思。
5、对初始点的依赖性
在史铁生的创作词典里,有一个含义独特的词汇——生日。其意非指肉体生命的出生时间,而是指精神生命的起始点,即自我意识的发生和觉醒。这样的生日不是一次性的,而是随着时间的延缓,生命的成长而不断出现。这样的生日有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种是对人生命运有决定性影响的事件、意识、印象。生活中某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细小事件,说不定会在某些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从而甚至影响或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走向。史铁生把这样的“事件”称为人生命运的“生日”。
《务虚笔记》是一部诗性的长篇哲理小说,其中贯穿着作者对命运、爱情等一系列重大人生问题的思考。关于命运,史铁生的思考就是从这样的“生日”开始的。
作者以自己的若干童年印象为基础,使这种可能性在其初始状态显现为“童年之门”——那是小巷深处一座美丽而神奇的房子,家住灰暗老屋的9岁男孩(童年的“我”)对这座房子无比憧憬,在一个午后怀抱着梦想到这房子里去找一个同龄的女孩,他走进这房子里几乎迷失于那些门中。这童年的幻觉和记忆中的无数的门便象征人生的诸多可能性。那天下午9岁男孩听到女孩儿母亲蔑视的话后的不同反应,就可能决定男孩儿成为不同性格的人,就会有不同的人生(参见《务虚笔记》第6章”生日”第49—51节点评)。6、辩证性
世上人无不希望自己交好运而不交坏运。但什么是好运和坏运,史铁生经过深入思考发现,二者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因为任何幸福和欢乐(所谓好运)都是与不幸和痛苦相伴相生无法须臾相离的。他在著名散文《好运设计》中透彻表达了这一思想。作品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运,也没有绝对的坏运。坏运可以激发你的意志力量,可以更有利于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当生命以美的价值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勘破命运的这一真相,可以让人坦然迎接上帝的任何安排。这就是史铁生所说的,“看透了生活的本来面目然后爱它是一种明智之举”。
二、命运发生的机制
上一节我们列举了史铁生笔下命运的诸多秘密,给人的感觉是命运神秘莫测,不可捉摸,所以人们总是称之为“谜”。为什么命运如此难“测”,命运之谜如此难“猜”呢?命运的发生机制是什么呢?史铁生对此作过长期思考。经过思考他发现,命运之所以难测难猜,是因为形成命运的机制相当复杂——它是各种因素相互纠结相互作用的结果。这些因素主要有:外界环境(世界),人自身(人),以及二者的关系。
1、世界是谜
“命运”把史铁生引向创作之路,走上创作之路的史铁生一开始关注的也正是“命运”。从目前已发表的文字看,写于1978年4月24日的短篇小说《爱情的命运》似乎应该是史铁生明确署出日期的最早的作品了。小说写“文革”时期两个真心相爱的青年,因种种原因没有“终成眷属”,他们感到自己受到了命运的捉弄,于是苦苦思考什么是命运。思考的结果是:“命运绝非造物主的安排,因为那样的造物主是没有的。可是人们的头脑中却又为什么产生了命运的概念呢?----那是因为客观世界里总有一些我们尚未认识的矛盾,而它们却又不依我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有时会影响我们,甚至会伤害我们。这就是被人神化了的命运的本来面目。”“我相信了命运,当然不是因为我发现了造物主的确有,而是因为当我在数学界寻求安慰之际,懂得了有限的系数无论多大,在无限面前也等于零。世界上的矛盾和规律是无限的,而人们的认识永远是有限的。”
上述对命运的理解代表了当时史铁生对命运的理解,他把命运归结为世界的无限复杂,人们无法彻底认识它,因而也就无法把握人生的命运。
在精神性自传性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史铁生继续讨论命运。问题是:“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回答是:不能。原因是:“人要想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除非把宇宙中的一切事物的规律都认识完。可人的认识能力总是有限的,而宇宙中的事物却无限,有限怎么可能把无限认识完呢?”当然,人们可以逐步扩大自己的认识,但是,无论你怎样扩大自己的认识,无限还是无限;被认识了一点的无限和被认识了许多的无限,都还是无限。无限——换句话说即一种客观的超人力量,一种神秘的力量。说它“超人”、“神秘”,并不是说它是神(人格神),而是因为无限复杂,无法彻底认识它,所以无法掌握它。
总之,这时的史铁生把命运形成的机制归结为世界的无限复杂。
2、人也是谜
后来,史铁生又把思考的方向转向了命运(或者说人生)的主体——人,他发现“人”本身也是无比复杂的,每个人都是一个谜。这一个谜中有所有的谜,所有的谜中都有这一个谜,所有的谜面都是谜底,所有的谜底都是谜面。”史铁生在这里所讲的道理类似佛家的“一花一世界”,“一”中微缩着“世界”的所有信息。事实上没有人能够全部弄清“世界”的所有信息,因而你也就无法彻底弄清这个“一”。因而,“世界”是谜,每个“人”也都是谜。(参见《小说三篇》之三《脚本构思》点评)
3、人在世界还是谜
世界是谜,人也是谜,人在世界(人与世界的关系)还能不是谜么?!史铁生借用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现实生活场景(某一日电梯载我升上十几层高楼,居高而望这宏大的人间,觉得人生命运正像量子力学家们对微观世界的测验和观察,极为复杂而神秘——散文三篇·姻缘)),阐释了上述道理。
在《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史铁生列出了三个数学公式:y =50亿个人=50亿个位置 / y =50亿个人=50亿条命定之路 / y =50亿个人=50亿种观察系统或角度 。这几个公式也是讲人与世界的关系,人既有一个粒子样的位置,又有一条波样的命定之路,他又是自己的观察者,在这样的情况下要猜破那个谜语至少是很困难的。 以上两段话又体现出史铁生一贯的终极视角,他又从最常见的生活现象出发看到了上帝,看到了造化,看到了存在的本真之相;他又从“出场”的“命运”看到了与之相联系的“未出场”的无穷因素,即“无底深渊”。没有人能彻底勘破“无底深渊”,因而也就无人猜破命运之谜。史铁生在中篇小说《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猜法》中总结了命运(或人生)之谜的三个特点:1、谜面一出,谜底即现。2、己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3、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三个特点的意思是命运没有谜底,无法猜破;如果说有谜底,谜底就是“猜不破”(不可知,看不透)。在《务虚笔记》中史铁生又用更精辟的语言概括说:“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
三、怎样对待命运
既然命运受一种客观的超人力量所支配,不可捉摸、不可预测、神秘难猜,那么,在命运面前人应该怎么办呢?
这里有两种最基本的选择。一是向命运低头,屈服于它的安排,即所谓听天由命;另一种是坦然接受它,然后与之作英勇的抗争。史铁生选择的是后者,反复提倡、推崇乃至歌颂的是后者。
史铁生对命运的真相有着比前人更清醒更彻底的洞察,对命运的客观性、“冷酷”性有着比前人更深刻更真切的体验,他本人就是被命运残忍地捉弄过的人,然而他却不悲观,不消沉,不被动,相反,他主张同命运作顽强的斗争,他提倡一种积极昂扬的人生观。他的心也曾一度陷入深渊,陷入绝望,然而经过艰苦的精神跋涉,他终于战胜绝望,走出深渊。纵观史铁生作品,他对待命运的态度最基本的是两点:坦然接受与勇敢抗争。
坦然接受即史铁生反复引用的尼采的话:爱命运。史铁生深悟命运的秘密,所以反复讲“爱命运才是至爱的境界”; “爱命运是对人生态度之最英明的指引”。当然,史铁生解释说,这里的“爱”不等于喜欢,不是感情之爱,而是理性、理智之爱。用史铁生的原话说即:“并非所有的命运都让人喜欢,但不管什么样的命运你都要以爱的态度来对待”。
爱命运、接受命运并不等于逆来顺受,而是意味着敢于直面生存的真相;抗争就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凭借人的清醒的自我意识和顽强的理性精神同命运搏斗,在搏斗中赢得人的尊严、人的价值,取得生存的意义。
史铁生主张同命运作顽强抗争,在抗争中获得人生的意义,不是虚张声势和故作英勇状,而是有他清醒的理性思考作坚定的基石。在史铁生看来,人人都想逃避痛苦而寻求欢乐,但痛苦并不是谁想逃就能逃避得了的,既然如此,你就不必逃避,反倒不如反过来与其抗争。你因为倒霉而想死,想放弃任何人生的努力,可是,不努力抗争能让你走运吗?当然不能。不抗争只能更痛苦,与其这样,不如抗争。这样比随意受命运的摆布舒服,比一无所为无可奈何地忍着多一些骄傲,多一些欢乐。史铁生说,知道了与挫折和苦难抗争本是人生之常,倒得到了解脱。不发愁,也不忍受,倒少了些痛苦。从抗争中去得些欢乐,欢乐不是挺多吗?除去与困苦抗争,除去从抗争中得些欢乐,活着还有别的事吗?人生是一个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谁专门会唉声叹气,谁的痛苦就更多些;谁最卖力气,谁就最自由、最骄傲、最多欢乐。面对厄运,史铁生借笔下人物之口非常自信地说:“如果注定要有人倒运,那么还是让我来吧,没有谁比我应付得更好了”。 (《山顶上的传说》)
以上讨论的主要是史铁生的命运观,笔者认为相当深刻使人深受启发。但我认为还有必要再补充一个命题,即:命运是生成的。换句更通俗的话说即:命运是由你和上帝共同创造共同掌握的。
由于自身命运的不幸,史铁生有时过分强调了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力量(上帝)对人的命运的支配作用:它没有原因,不讲逻辑,劈空而下,突然降临,毫无“商量”的余地。细思之,命运确实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一面。但再深思之,在更普遍的情况下,支配命运的,不单单是纯粹的客观力量,而是一种合力,其中有无限多的因素,到底是哪种因素在起作用不可一概而论。——当然,史铁生不是在写哲学论文,必须面面俱到,而是从自身体验出发思考命运,这种思考具有哲理深度,具有个人特色,这就够了。我们不能从哲学原理的角度去苛求他。
行文至此,笔者想起了日常生活中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对于鼓励青年人努力奋斗、积极进取大有好处,然而作为人类对于命运问题的理性判断,却显得过于自信了。这种盲目自信的结果是失败后的迷惘和绝望,是清醒后的灰心和颓废。其失误就在于完全忽视了客观存在的超人力量的作用。然而如果把支配命运的力量单单归之于“客观的超人力量”也失之于片面。事实上,在命运问题上,始终存在着自由意志与宿命因素、偶然因素与必然因素的永恒冲突,即人类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却又不得不受宿命因素的束缚。这就是所谓人类的“命运困境”。
面对命运困境,该怎么办呢?中国古人有句话说得特别好:尽人事以听天命。“尽人事”,即最大程度地发挥主观努力,张扬自由意志;“听天命”,是讲对人力无法改变无法支配的宿命因素的理解和接受。两方面中,它首先强调的是“人事”,而且要求一个“尽”字,然后才是“听天命”。——在如何对待命运的问题上,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积极更理性更全面更智慧的态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