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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生的孩子命运如何

坐着生的孩子命运如何

本故事已由作者:眉安,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楔子」永麟十三年

那年富春江边长满了离离的春草,江风一吹,便染绿了整个江南岸。佳芝在这年的四月出嫁,乡间陌上桃红柳绿,踏上喜轿时佳芝想她是会和方书言度过这一生的。

1.永麟十二年

陈佳芝的孝期结束在永麟十二年的年末,冬色甚隆。

起灵除服,换上浅色衣裳,那片笼罩在陈家上方的愁云也渐渐消散而去。

陈家爹爹三年前久病不济,终是天人永隔辞别世间,离世前最不放心的仍是佳芝的婚事。陈家爹爹在衙门数年,是富阳县治下一个小小的皂吏提控,管着县衙大牢里的几个狱囚。

十多年前县里有户方姓人家被仇家诬陷,方家老爷蒙冤关在狱中,惶惶度日。是陈家爹爹怜他无辜,替方家人内外传信,一力扶持了出来,保全了性命。

方老爷一直感念恩情,听闻陈家有个女儿与小儿子年岁相当。不嫌陈家是不入流的吏胥出身,遂与陈家结成儿女亲家,遂成通家之好。便是佳芝与方书言。简直是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想来走在街上也是相逢不相识的,因这一桩夙缘却也成了夫妇。

方家是读书人家,最是重礼数,家风严谨。生生等了佳芝三年,待她守满了孝,才又重新提起耽搁下的婚事来。请人算好了日子,与陈家约定便在来年的四月,正是不寒不暖的好时节,六礼齐备迎娶新妇。

这一年佳芝二十一岁,年纪算得上是老姑娘了。方书言二十四岁,两年前中过秀才后还在县学念书,预备后年秋天的乡试。

表妹许桃笙携着丈夫和刚出生的儿子来拜年是正月初二这日,天气冷得滴水成冰,房檐上倒挂着条条晶莹的冰棱,雪光照得满屋亮堂堂的。

佳芝穿件半旧的葱黄绫子棉裙,坐在堂屋里低头缠红线团。听见外面一阵热闹,支开窗去看,院子雪地上满是燃过的爆竹的红纸屑。

母亲陈太太已将人让进屋来,一连叠声道:“快到里面坐!里头暖和!”极热切地倒茶留饭。又高兴地将桃笙手中的孩子抱了去逗弄,让佳芝陪着说话。

佳芝与桃笙只相差两岁自小就亲密无间,如同亲生姐妹。不过自去年桃笙出嫁后,又有孕,两人倒不时常见面了,只在年节里相互走动。

桃笙问:“姐姐可是在准备嫁仪?红红的看着真喜庆。”

佳芝将那手上的线团一收,让桃笙在上首坐了,有些倦倦道:“不过是闲着理理线团罢了。”

桃笙听完笑笑不语,见左右无人,仍像小时候那样,扑上来缠住佳芝的一边手臂,与她笑晏晏地絮语婚后琐事,快活而生动。

佳芝装出佯怒的样子来,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轻拍了桃笙一下,笑道:“都是做母亲的人,还这般冒冒失失的。”

桃笙被寒风冻过的面颊红润而盈盈,此时神采飞扬,竟如同冬日盛开的娇艳海棠,依偎着佳芝道:“其实我都不知道那孩子怎么生出来的,就好像突然跑到了我的肚子里。”

佳芝望着她的发顶微微地失了神,回想起一年前桃笙出嫁时的景象,似乎还落了眼泪,懵懂的扯着她的衣袖道:“姐姐,我好怕。”

而佳芝张了张嘴巴,却发现说不出什么有用的宽慰的话,有些僵。

她在那时才发觉,原来她看着长大的妹妹,自此嫁人生子都走在了她的前面,也比她更早地进入婚姻生活。佳芝再不能提供什么经验之谈了。现在那个爱哭的妹妹长大了,做母亲了,唯她还留在原地,踌躇不前。

佳芝有些讷讷地盯着屋外徐徐飘落的细雪。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漫天的红色喜绸,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而她自己一袭大红色喜服,牵着从未谋过面的丈夫的手,坐在灼灼的火光中,茫然地痛着、期许着。

她回答地很慢很慢:“又孩子气了,尽胡说。”

晚间陈太太极力留下桃笙夫妇用饭,陈家爹爹去世后,陈太太持家,卖些田地度日,家里日渐冷清了,这是难得的热闹。几人围坐一桌,饮暖酒吃些家常菜,远处人家正在放红绿二色焰火,隔着遥遥的距离“嘭嘭”地响。

桃笙的丈夫做的是走南闯北的贩客生意,见多识广,席间说些行商的趣闻,大家听了都笑。又对桃笙极是殷勤,问她可吃这个,可吃那个,生怕怠慢了她。

倒惹得桃笙不耐烦起来,夹了一块猪肉烧麦去堵他的嘴:“好了好了,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陈太太看了不由笑道:“这夫妻两个要好呢。”

桃笙抬起头来,在新年暖融融的烛光中,与佳芝对视一眼,姐妹二人相视而笑。

2.永麟十三年

方书言是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察觉出陈佳芝这人的怪的。她这人往往一声不吭就是在默默地较着劲。等他发觉出她的不对劲的时候,她又好了,恢复常态了。

譬如他挑灯夜读时,佳芝会坐在灯火的尽头里陪着他,就着一点昏昏光亮静静地缝补衣物。隔好长一段时间,在他专注书中文字几乎快忘记她的存在时,佳芝起身,无声地走到他的身边来,看他可要添茶水或是缺点什么,做完一切后退回去继续她自己的事情。

方书言在娶亲之前往常是一人读书读惯了的,佳芝兀然走来,总让他惊一惊,要用更长的时间去适应这多出来的一个人。之后便明了红袖添香读夜书这般风雅事原来是与自己无缘的,很多时候,他更喜欢独处。

他与佳芝提过,不必如此。

完完全全尽着作丈夫的客套,让她早睡,不必等他。他说方家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几个伺候的下人还是有的,这些事情不需要她亲自做。

佳芝听完后,神情隐没在黑暗里,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小巧的下颚轻微地动了动。而后,安安静静地说了一个好字,轻如爆裂的烛花。

第二日果然没再来。

书言彼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某些时候佳芝比学里的提督学政们更难对付些。不过学政们是留着花白胡子的男人,满腹经纶的男人。而佳芝是个漂亮女人,大字不识几个的女人。

佳芝的态度像紧绷的弦,碰一下,就发出尖锐的响。

被她刻意地伪装之后仍是软暖的、脉脉温柔的,是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恪尽职守的妻。刻意地如同要同他比较般,看看谁先失了体统与分寸。像战争,唯独没有她所求的爱,男女之间的羁绊。

他在夜里触到她的眼泪,半寐半醒间。她哭得很小心,哽哽咽咽,泪湿了半个枕头。有如在这个晴朗春夜里,沙沙下起的一场细雨,点点滴滴到天明。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也知晓大概是上次的事情得罪了她,将她推远了,伤害了她的为妻之道。

方书言本不是一个把太多精力放在感情上的人,科考与举业占去了他青年时期的大部分时间,教会他的更多是兼济天下,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去爱万千人,而非教他如何爱一个具象的人,活生生躺在他的身侧的那个人。他对她所有的感情根基都来源于她的身份,他的妻,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聘娶而来。

他可以尊重可以体谅,极力做到书上所写的大圣大贤所做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理想境遇。只是因为他们是夫妻。不是因为这个人是陈佳芝,不是她有多么特殊。

他揽住她纤细的背,柔声说:“不如明天我陪你到街上去逛逛吧。”他说这话,依旧不过是为了和缓与平息事态。能在越来越接近的乡试前,抽出一天空闲来,已属不易,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大的让步和歉意。

她背朝着他,没有说话,对他的提议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被中一阵窸窸窣窣声,而他感觉到掌心下她的背脊柔软下去,不再那么僵硬。

片刻后,她才说:“你压着我的头发了。”有淡淡的哭腔。他终于松懈下来,替她小心地抽出头发。知道事情解决,就此翻篇。

在照入窗棂的一汪柔和月光下,安然着,朦胧睡去。

第二日起个了大早,婆婆方太太在院中见夫妇两人并肩走来初时还有些奇怪,然后就笑着露出有所了悟的神情来。独自叫过方书言说了几句话。

这是这座江南城池最美丽的四月,粉墙黛瓦间染上幼嫩的新绿,新燕呢喃。早晚凉风习习而至,带来草木馨香与富春江畔的洁净烟云。方家院落里的淡白色的梨花徐徐开放,堆砌如雪,盛满了柔暖的春光。

佳芝站在檐下等待,见漫漫晨光之中,方书言一袭湖蓝色直裰,神情柔和而专注,时而微笑,低头静静地聆听着母亲的训话。她见过他这样的神情无数次——在他夜里读书时,那是她在暧暧灯火间的百转柔肠。

那时夤夜打更声遥遥传过几重街巷,道一声“子时三更,平安无事”,悠长的声音在夜晚的寂静中不断回响。她在缥缈的回音里悄悄地抬头,不惊动任何,小心翼翼地如同怕被人堪破心事。

见他端坐桌前读书写字,沉静如一潭湖水。仿佛有将天地万物都置之于外的力量。而烛火格外的温暖而柔和,明明暗暗勾勒出他俊郎眉眼,不错分毫。

于是,她以夜色作伪装,目光一寸寸逡巡,将那般风骨在心上窥探与描摹。心间恍然滋长出春日郁郁的草木,又虚虚浮浮化作一道浩瀚天光,照得暗红尘霎时雪亮。

她突然懂得,所谓夫妻,不过是彼此委曲求全。为她的不由自己的恋慕而求全。

方太太说完话,最后又叫过佳芝,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孩子,辛苦你了。书言他就是这么个人,有些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佳芝懂,那是叫她体谅的意思。

她答:“这是媳妇应该做的。”

方太太点点头,慈爱地说:“玩去吧。”

3.永麟十四年

方家的儿子方书言在浙江省乡试中一举夺魁的消息,着实震撼了整座不大的富阳县城。

这方家三四代读书人下来,刺股悬梁,至多不过出过一个童生。到了这一辈终于有了一个会读书的儿子,少年登科,光耀门楣。出榜那日锣鼓喧天,一片人声,报录人三匹快马飞奔至方家门口举着报贴,高声报方相公高中了浙省第一名解元。

当时身处内宅的佳芝正经历着漫长而痛苦的生产,达到疼痛的巅峰时,她的眼里开始不能视物,双眸之中瞬间涨起一阵绚烂的白。

幼婴洪亮的啼哭声随后响彻整个房间,其中还间杂着无数贺喜声与笑声,似喜悦的海潮,铺天盖地而来,“恭喜太太,双喜临门!少奶奶生了个小少爷!”

给父亲守完3年孝期,她嫁秀才为妻,临盆之际恰逢丈夫高中。

痛苦的迷蒙间,佳芝看见雕花窗子开了一扇,混乱中没人记得把它关上,便露出明媚如金的秋日景象。

天空明丽而干净,蓝得透亮,庭中红枫如火,空气里尽是弥漫着甜蜜的金色桂花香。随着舒爽的风吹进来,冲淡了房间中的浓郁血腥味。她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身体无限倦怠。意识却渐渐清明,只觉尘埃落定的轻松,终于开始落泪与微笑。

她与方书言自此再也分不开,他的血脉融合她的,塑造出一个全新的生命,一部分像父亲,一部分像母亲,和而不同,难以分解,佳芝这样想。

方太太欢喜地将简单洗去血污的婴儿抱到佳芝的面前给她看时道:“真是个漂亮的孩子。”而她已经是累倒了极点,眼皮打架,匆匆一瞥皱巴巴的小孩子,只想睡。

佳芝这一觉睡得很沉,没人来打搅。

醒来时已是黄昏初露的傍晚时分,四下安静,只有外宅的热闹似乎还没结束,偶然传来几声高昂的笑声。

床头点着一盏红纱灯,光影晕染如同蓄起一个暗红色的梦,光怪陆离。而她除却身体的疼痛,仍没有真真切切作母亲的真实感,果然和桃笙说的一模一样。

有人听见她醒来发出的动静,走到她的床前来。佳芝一愣,隔着不甚明亮的空气与光线,发现来人是方书言。他伫立在永麟十四年的秋日黄昏里,被夕阳余晖绘成一个薄薄的黑影,前后之间如利刃般,分割好她无声的命运。

他到床边坐下,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

他说:“谢谢你,佳芝。”

她心中一凛,不知道谢她什么?是谢她给方家生了个儿子?他们之前本不必言谢,而所说的又似乎是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进退维谷。如同洗濯伤口的涓涓细流,在心里隐隐约约作痛。然而,终究是说不得。

她不甘心地淡然了,终是轻描淡写地说:“也恭喜你。”又问他,“孩子取名字了吗?”

“叫方逢辰。”他说着替她解释,“取好时机的意思。”

她点点头,在心中默念了两遍。

乡试之后便是第二年二月由礼部主持的会试,从浙江千里迢迢奔赴到北京去,行程远要提前数月出发才能赶上会试的日子。方家早早地替方书言预备下行囊,就定在这年的十月走。

临近日期,佳芝不放心,生怕遗漏了什么,在月子里不嫌烦地亲自又将行囊拆开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到了临行的前一个晚上,方书言见佳芝慌里慌张的模样,不是失手打翻了杯子,就是抱着幼子逢辰坐着发呆,孩子哭得惊天动地,她才反应过来,哄一哄。

书言问:“你这是怎么了?”

她倒盯着他一瞬也不瞬,很久一会才说:“你可别让我做出千里寻夫的戏码来。”声音不大,却分外的坚定,落在夜凉如水的黄澄灯火之中,沉甸甸的,宛若一句咒。

他瞬间想起那一回和她一起出去的时候。街上搭着戏棚子,挤得人头攒动,热热闹闹地正演着一出《铡美案》,那戏台上的黑面的包公正唱到最慷慨激昂处:“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瞒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嗣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将状纸押至在那爷的大堂上。”一番唱词掷地有声,控诉那陈世美的无耻负心,人群中立即爆发叫好声一片。

而他不经意间转头看见站在身旁的佳芝面色凝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戏台上的人,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当时想说的是这件事,这一句话竟叫她藏在心底,挨到了今日方说。不知她明里暗里又较劲了多少回了。

他很快哑然失笑,半是调笑着道:“原来为夫这么抢手啊。”心中到底是笑她有点傻气,见她神色不对,蹙着眉头,方才正色说道,“我跑这么大老远难道就是为了做个不能为官的外戚?况且就是我想,满朝文武大概也是不让的,这皇朝的祖宗家法可还要不要了?哪能够呢,放心放心,把家看好等我的消息。”

4.庆祯元年

永麟年间的最后一年结束得异常仓促。

十一月的北京城中北风呼啸,落下鹅毛大雪,覆盖天地,使得整座朱红色皇城都褪成了苍苍的雪色。

大行皇帝猝然长逝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事出突然,京城内外忙得人仰马翻。国丧历经三月之久,先帝谥号为仁,世称仁宗。十三岁的皇长子赵琮登基为新君,由太后暂时临朝听政。颁布新政,昭告天下建元庆祯,新年起便为庆祯元年。

方家女眷一行人换乘车马行船走了快有两个月,抵达北京这座帝国权利的心脏时,天已是极寒的严冬数九,赶上了永麟年的最后一点年岁尾巴。

官道之上尽是不同于江南的晶莹湿润的几寸高绵密厚实白雪,朔风吹起马车上的遮风毡围,露出一线罅隙,灌进极清冷的空气。陈佳芝就在这一丝缝隙里窥见了她对这座伟大城市的最初印象。

雪已经停了,黑色的天穹上升起一枚冷白色的月亮。北京的月亮似一截被冻住了的小小的骨头,不近乎人情的冷而硬。不似富阳的温柔秀丽,是湿漉的黄月亮。从苍然的乡野之地跨入京师这个富贵的名利场,她才终于明白远去千里之遥,原来竟是连月亮都变化了。

方书言在永麟十五年的三月中了进士,跻身于天下读书人所梦想的翰林院,又选了被世人视为未来宰辅之臣的庶吉士。不久就托人从京师寄来书信,要接父母与妻儿进京团聚。方家上下自是喜不自胜,连着摆了好几天的酒席,方家老爷高兴之余便多喝了几杯酒,不想突发中风之疾,好在并不严重,只是行动不便,进京的事就耽搁了下来。婆婆方太太无奈,要留下照顾病人,让佳芝带着逢辰先去北京,他们二人再做打算。

北京的家是一座小小四方院落,门口一颗槐树,一颗枣树。冬去春来便会萌发。

她和他生疏了,但之前也谈不上熟稔,不过尽着各自的责任。她抱着逢辰指着方书言道:“叫爹。”几月阔别,孩子已经牙牙学语。

她与他一起喝从家乡带来的黄酒,配一碟姜丝佐酒,相对时顾左右而言他,问父母与故旧。

她说公公的身体已经渐渐好转,离家前托她带话叫他不要太担心,又说家中亲眷谁家又生了个女儿,琐琐碎碎的家长里短。

他说这半年来在京应试的见闻人物,又说新皇登基之后的朝堂政局瞬息变化,关乎国家大计,都是将来将记载史册的大事。

最后是无声的沉默,只余下窗子外的烈烈风响。然后就是彼此微笑,知道对方都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没话找话而已。

睡醒的逢辰哇哇大哭,她起身去抱孩子。这些话就算是截断了,岔过去不再说了,日子还是照常过得,孩子还是照常生。

隔壁家的丈夫也是和方书言同朝为官的翰林院编修,姓钟。

佳芝与钟太太熟了之后,妇人家常常聚在院子里做些女红,一道说说话。

钟太太比佳芝早来京城许多年,多知道这城中的冷暖,告诉她,“你道这京官是好当的吗?”继而压低了声音,放下手中的针线,凑到佳芝的耳边说,“一个不好就是抄家流放,严重些的就是连命都没了。前些日子礼部侍郎梁大人不就是触了霉头吗?哎,人的命呐。”

针戳进佳芝的手指,冒出一滴殷红血珠子,被她偷偷地抹去。抬起头来,对钟太太笑道:“可不是这样,我就不见得做官哪里好。你看这辛辛苦苦读了十来年的书,运气好呢考上了,最终当上了个什么劳什子官。人家都说做翰林的清贵,哪里想得到我们的日子。做了这个清贵的翰林比读书时还要穷,只有清没有贵。”

暮夏日头日复一日的懒懒地晒着,墙角的玉簪花静静地开放,浓绿的槐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只觉平静的岁月一眼望到了头。

妇人们的话题换了一个又转到另外的事情上去了,相互抱怨着京城的米又贵了,说孩子们长大了又要做新衣裳了。兜兜转转无非油盐酱醋茶。

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伟大的城阙之中,有巨大的危险正像夏日的一场疾驰而至的暴雨一样,酝酿着、发酵着,乌云覆顶。

5.庆祯六年

先是夜里的几声犬吠,再然后就是很响很嘈杂的拍门声和叫喊声,在格外安静的冬夜里被衬得分外的清晰与可怖。

方家一家子人都被惊醒,批起衣服点了油灯,往外头望。片刻之后,就发觉那声音竟是从隔壁传来的,现在又混杂入了女人尖细的哭叫声。佳芝辨地出那时白天还和她说过话的钟太太的声音,这时听上去如同被人用刀划过喉咙,凄厉极了。

“这是?”佳芝犹豫地看向方书言,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但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确认它。

隔壁高举着的火把光芒照到了方家的院子里,散落在窗子上,摇摇曳曳似在窗户纸上流淌过无数条黑色的溪流,里面是深不可测的危险。她瑟缩一下,在沉默中终于等到了方书言的答案,他说:“是锦衣卫在抓人。”她刚想站起来,又被他按回去说,“你看着孩子们,让他们不要怕,我出去看看。”顿一下说,“有我呢,你也别害怕。”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边泛起铅灰色,方书言才回来,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换了朝服上朝去了。

佳芝也只得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告诫孩子们不要出去乱说。她白天买东西路过钟家门口,看见钟家大门洞开着,毫无人息,成了一座无人的坟墓。院子中散乱着衣服首饰,逶迤了一地,主人已经不知去向。

有人说,钟大人这是得罪了皇上身边的红人杨公公,才招致此祸端。

她站在门口尽力保持着不动声色,如同每一个忍受不了冬日苦寒的人一样,瑟瑟一阵,从口鼻中吐出一阵阵白气。

她甚至不知道钟大人得罪的这个杨公公是谁,钟大人又是如何得罪了他。却在心底第一次深刻而清楚地体会到了她身处之地是多么危机四伏,清楚地如同她许多年前看到那枚月亮一样,不近人情的冷而硬。也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思念起那个千里之外的家乡小城富阳来以及那里清灵的富春江山水,事事简单得如同清水白石。

她看着眼前的满目萧索,想着再过些时日,天气暖和了,故土之上必然盈满春色。

钟家自此消失了,像一滴水滴进了滔滔的江水之中,转瞬即逝,再也找不到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唯有时常在她的梦里出现,场景历历在目。在梦见到戴着镣铐的一家人,丈夫屈膝被人押着跪在地上,孩子在大声啼哭,女人的尖叫声如刀划过生铁。蓬头垢面,赤足站着。佳芝站在自家的院子看过去,那女人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和她对视着。先是一团模糊的面目,在她的注视下逐渐清晰起来,那不是钟太太。佳芝愣住,认出那个女人的模样——分明是她自己,是陈佳芝。

她被噩梦惊醒,浑身都是淋漓的汗。她转头看看身边的方书言,见他无知无觉地沉睡着,嘴巴动一动,讷讷地像是要说些什么,似在梦中。她转个身子,听着寂寥的风声,想着他不知做着一个什么梦,大概是定然与她的不同。

她回忆着梦境,继而她不无怪异地想,要是方书言被皇帝贬斥,削职为民一辈子不得为官,那也是很好的事。

佳芝是过了很久很久才回想起来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钟家的事情是一根连着丝线的细长的针,狠狠地扎入了她平淡的生活之中。此后就牵扯出一连串远远超出她的理解范围的朝廷中的风云变幻,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去年自皇上亲政之后,皇上就开始重用东宫时的伴读太监杨镇,对他言听计从,称之为先生。内阁与六部制定的一切政令都要经过杨振之手才能施行,又把控朝政,在朝中培植党羽,任何对他不满的人无一不是被捕入狱,严刑拷打。

今年又怂恿皇上效仿前朝故事,御驾亲征收复漠北失地,欲在将来垂名青史。皇上受了他的蛊惑,一心只想建立赫赫军功。全然不顾军队已承平日久,战力大大下降,两日之内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带了一百多名文武官员直奔漠北而去。

结果自然大败,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杨振身死,就连皇上也在乱军之中被敌军俘获去了。敌军挟了皇上直抵北京城下,一时谣言纷纷,都说要迁都到南京,北京城中粮价飞涨,大量富户已经开始南逃。

幸而由留守京城的兵部于尚书领兵布阵,打退了敌军,总算是保住了北京城。又和皇太后商议另立仁宗次子赵琦为新君,建元泰康,并遥尊现在的皇帝为太上皇。再经过多次谈判,换回了太上皇。

这一场差点使国家覆灭的巨大风波自此才算渐渐平息下来。

那段时间,方书言忙得直接把值房当家。随侍而去的文官们大都没能从战场上回来,以身殉国,空缺出许多职务,各部都缺人做事。经由剩下两位内阁阁老推荐,他得以进入内阁之中。他们这些剩下的人所做的就是要翦除杨镇在朝中留下的党羽,替之前蒙冤受难的人平反。还要赶快把政务都拖回到正轨中去,尽力消除战争的影响。

当他触到权力的最核心时才最深刻了解到庆祯年间遗留下弊政的危害,与其他几位内阁阁员共同商议之后,上书新君,一一废除。但也常常感到无奈,做臣子所做无非据理力争,必要之时还应当死谏。然而关键抉择还在君王一念之间。

今上与太上关系十分微妙。表面上仍是兄友弟恭,背地里早已暗流涌动。

这是自然,当初皇帝被俘,国家没有君主,大臣们为了是立太皇上才两岁的儿子赵睿为帝还是立先皇次子赵琦为君还大吵了一架。最后双方各让了一步,以主少国疑为由,最终立了仁宗次子为君,又将赵睿立为太子,保持正朔。

若是没有这一场荒唐的战争,这皇位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赵琦。而一旦登上了那个位置,是没有人愿意下来与放弃的,不为自己打算。太上皇自此归国之后,就被请入大内南宫之中,被人严密监视。现在宫中又有传言说,今上要废掉东宫,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这其实是做人都会有的私心。于大义上而言,做臣子理应上书阻止。

但要是今上真有此意并一意孤行的话,实际上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事情。

所以在内阁之中,大家都产生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事情不要太出格,大家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6.泰康十年

泰康十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积雪堆到了三月末才消。

太上皇复辟的消息不啻于一声春日惊雷,撕裂开了勉力维持着的平静。

起因是在今上的皇子相继病死,国无储君,而今上自入冬后就一病不起,已经罢朝月余。宫内宫外流言纷纷,说今上已经病得快不行了。

于是那些想获得拥立之功的人就领兵逼宫于南内,拥请太上皇复位,废赵琦帝位。

而为了这次复辟显得更加名正言顺,就要把当初支持赵琦的大臣们以谋逆之名处置。这其中就包括了方书言,他被以罔上之名被捕入狱。

佳芝到了这种时候反而异常的安定下来,像终日悬在头顶上的刀终于落下来之后,再也不惶惶终日,因为结果已定再无可改。她从家中带了干净衣物和吃食,给了狱卒几两银子,得以进到牢狱之中看一眼丈夫。

他的样子不是很狼狈,看上去也没受刑。气定神闲地坐着和狱卒在下棋,看见她来了也不激动,只是淡淡地说:“家里还好吧?我没事,你不要担心,先回去吧。”

她也硬气,转身就走,连给他准备的东西也没留下。

她将东西拿回来,往桌子上一掼,发出一声巨响。引得长子逢辰诧异地问她:“爹怎么样了?”

佳芝没好气地说:“好着呢,在牢里与狱卒下棋呢。”后来一想,书言若是那副天塌了的样子,她便更加惶惶了,他那样是让她放心。

后来经由方书言的同僚与门生上书求情,他被治了个削职为民的罪,即日离京。

又经十年,皇上驾崩,皇太子登基后念及当年的曲折,替复辟当年蒙冤的官员洗刷冤情,重新起复了一些官员。

方书言官至首辅,做出了一番政绩。而佳芝积劳成疾,病逝在了五十四岁那年,由长子扶灵埋葬在浙江老家。

那当年的乡间小丫头嫁了个乡间小秀才,归来时浙省官员都来拜见志哀,成了当朝的一品诰命夫人。

方家老太爷纵横官场三十年,科名显盛,位极人臣。辞官多年,退居林下。

忽有一日,梦见他的亡妻。第二日就铺开纸面,替她写祭文。他提笔,彼时春日的斜阳照满了整张白纸。他回想过往,蓦然滴下一滴泪来,坠在纸面上,晕染开一大块墨迹。(原标题:《遥寄江南一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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