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宫呱呱
八月十二这天,红布从城门口一直铺到了大帅府。
彩纸和金粉跟不要钱似的往天上撒,纷纷扬扬落下来,罩了行人满头满脸。
城门口站着带枪的卫兵,卫兵旁是几个家仆。
“沾沾喜,沾沾喜!”他们站在城门边,满脸堆笑,朝每个进城的人手里塞了一把喜糖。
有人接了糖,好奇问:“这是哪家娶亲啊?这么大排场!”
“是咱们大帅娶亲呢!”家仆微微抬起下巴,一脸骄傲。
“哈哈,我就说呢,谁还能比大帅气派。”过路人顺着恭维几句,然后又被塞了一把糖,笑嘻嘻走了。
“哈哈,慢走——”
“来,这位老人家,沾沾喜,沾沾喜!”
家仆笑着摇摇头,抖了抖布袋,又开始大声招呼。
1.
“曲姑娘,小心门槛。”
红盖头下,我盯着脚尖,被丫鬟小心翼翼扶到了床边。
房里大概点了很多蜡烛,满是一股蜡油味儿,闻得人头昏脑胀。
丫鬟是班主给的,年纪小,很活泼,一张嘴叽叽喳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她说宴席摆了几桌又几桌,红布铺了几里又几里。
我抿抿唇,打断了她的话:“小枣,把窗户打开。”
“哎!”
晚风顺着窗户进来,驱散了屋里的旖旎暧昧,我垂下眼,使劲掐着手指。
从今往后,海棠溪里便再也没有曲如歌,大帅府里,却多了一个姨太太。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自嘲般想。
2.
门吱呀一声,小枣出去了,男人进来了。
我实在想不通——不过就是听了几出戏,怎么就喜欢上了?
“你可真好看。”男人没用挑杆,直接用手掀起了盖头,盯着我直笑。
这人可真不讲究。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这个将我娶回来的人。
他很高,猿臂蜂腰,剃了寸头,短短的头发茬看着就扎手。
“你咋不说话?”他大咧咧坐下来,还朝我这边挤了挤。
我扶了扶头上的珠翠,无奈道:“大帅想听我说些什么呢?”
“说什么都行!”他摸摸头,亮出两排大白牙,呵呵笑,“你说的我都爱听!”
我愣住了,头一回不知该如何接话。
“呃……不说话也行,累了一天了,咱还是赶快睡觉吧。”男人脸上的落寞一闪而过,伸手帮我取下头上的金簪银簪,一边取一边念叨,“这玩意儿可真麻烦,哪像我,头上轻便的很!”
说着,还顺手摸了一把脑袋。
“噗嗤——”我忍不住笑了。
男人的手突然停住。
“怎么了?”
“你再笑一个。”
“什么?”
“你笑起来特好看!”
他捧着我的脸就是吧唧一口,亲的我措手不及,乌发垂散,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接下来自然就是鸳鸯被暖红浪翻。
3.
第二天我起的很晚。
窗外天光大亮,明晃晃刺得人眼睛疼。
“怎么不叫我?”我唤小枣进来洗漱,一边擦手一边问。
小枣笑嘻嘻道:“大帅特意吩咐的,不让喊您起来。”
我微微一愣,然后继续漱口。
“早饭还在锅里热着呢,我去给您端来。”她端起着铜盆朝外走,人虽小脚步却稳当,干起活来也利索。
是个值得带着的好孩子,我想。
吃过饭后,我由小枣陪着到了外面。
整个大帅府是依着老样式建的,只不过后院除了东西厢房,额外修了一幢二层小楼。
府内只有我一个女眷,有些空荡。
听说原来的当家主母是男人起兵当上大帅后嫁过来的,一个军阀的女儿,还留过洋。
可惜美人早夭,年纪轻轻就没了。
我们顺着小路一直逛到后花园,小姑娘东瞅瞅西看看,觉得什么都稀奇。
我偏头问:“小枣,你很高兴吗?”
“高兴的呀!”小枣咧开嘴笑得两眼弯弯,认真掰着指头,“有棉花弹的被子,还有热腾腾的饭菜,这里可比戏园子好多啦!”
“您不高兴吗?”她说了好一会儿,似乎察觉了我的沉默,歪着头瞅我。
“不,我也很高兴。”我扯起一抹笑。
在这到处打仗的年代,能活着,有口饭吃,谁能不高兴呢?
4.
到了中午时分,男人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串油纸包。
看样式是德香居的点心。
“这个给你!”他手往前一伸,大有我不接就不放下的架势,瓮声瓮气道,“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就都买了点。”
紧接着又补充道:“商会老板请我过去喝酒,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这倒让我有些惊讶了,他没必要向我解释那么多。
“谢过大帅。”我双手接过,吩咐小枣拿到房里去好好放着。
“你咋还叫我大帅?”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别别扭扭提醒,“咱们都是睡过一张床的了……”
呃,不该叫大帅吗?
我环视一圈,仆人都退下了,于是走近踮起脚凑近了问:“那我该叫您——先生?当家的?亦或是洋人的叫法……达令?”
“别别别!”男人捂着耳朵后退几步,四下瞅了瞅,清了清嗓子假装正经,“嗯……你可以叫我的表字——东霈!”
“东霈?”
“对,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找算命先生起的!”
言语间颇为自得。
我忍住笑,说道:“好,那我以后就叫您东霈?”
“行。”他笑得狡黠,“既然你都叫我东霈了,那我也得叫你的小字!”
我点头,他爱叫什么我还能拦着不成?
哪想到才刚答应他就兴致勃勃唤了一声“如歌”。
我只好配合地回了一声“哎”。
“如歌如歌如歌?”
“……”
这人真是顺杆子爬树,给不得一点阳光。
5..
没在家里待多久,男人又出去了,到了晚间才裹着一身酒气回来。
“大帅就拜托夫人您了。”两个卫兵一左一右架着他,送到大厅后就不肯再往前走。
后院不是他们能进去的地方。
“徐副官,大帅怎么喝了这么多?”我看向其中一个人,眉头微皱。
如果没记错,这人是男人的亲信。
“回夫人,大帅今天中途离席,被罚着喝了好几杯。”徐副官一板一眼回道。
中途离席?莫非是——
我看向烂醉如泥,呼呼大睡的某人,揉了揉眉心:“好,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是。”
待两人走后,我将男人扶到了房里,好在这人在路上清醒了一小会,不然我可搬不动。
屁股刚沾上椅子,他就卸下了大半力气,软绵绵靠着椅背,仰头呓语。
灯光下,男人线条硬朗的脸变得柔和不少,我大着胆子凑近了仔细观察,然后就见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如……歌?”
“为什么要回来?”我背着手直起身,趁着他不清醒时发问。
“想,想你了呗。”他大着舌头,说得含含糊糊,看不出身为大帅的半点威严,“过了点,就关,关门了……没得吃……”
“可以明天买。”我告诉他。
“对,对哦!”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低下头失落道,“我真笨……”
对,真笨。
我哑然失笑,心里发酸。
笨的可爱。
6.
坊间都说我手段使得好,是野鸡变凤凰,攀上了高枝儿,可谁又能想到,是男人一心要娶我呢?
还在海棠溪时,他看戏必是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结束后便提着礼盒大摇大摆走到后台。
有时是点心,有时是金银。
班主曾问他为何不找个包间舒舒服服地坐着,何必要和一些普通老百姓挤在一起?
他却看向我憨憨一笑,说坐在包间,曲老板就看不见我了。
我心道,即便你坐到台子上来,我也不看你。
班里的人都知道我最讨厌的便是这些军阀。
我曾当着众人的面发誓说我以后得嫁个读书人,赵公子那样的,从西洋回来,懂得多。
他们都笑我痴心妄想,读书人哪能看上唱戏的?
气得我和他们吵了一架。
可惜誓言就是用来打破的,最后造化弄人,我反倒嫁给了我最讨厌的军阀。
不过现在这样倒也不错。
我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睡相可言的某人,不自觉弯起嘴角。
7.
宿醉过后,男人趴在床上不肯起来,嚷着头疼。
我端了解酒汤给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喝那么多自然头疼。”
他咕嘟嘟两口喝完,用手一抹嘴问:“我昨晚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我默默收回抽出来的帕子,没吱声。
“我,我打你啦?”他一骨碌爬起来,拉着我的手臂左右看了看,惊疑不定,开始怀疑人生,“不会的,我哪舍得打你啊!”
“没有,你昨晚睡得死,什么也没做。”我看不下去了,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除了呼噜震天,搬的费劲,确实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嘿嘿。”男人松了一口气,重新躺回了床上,满脸严肃发誓,“我保证,我再也不喝那么多了。”
说完跟个小孩一样伸出小指冲我一笑:“拉钩?”
我嘴角一抽,然后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伸出了小指。
再也不喝那么多?
呵,我才不信。
只要不再喝的烂醉如泥我就心满意足烧高香了。
8.
作为一个掌控几省的大帅,男人必然是很忙的。
在家里腻腻歪歪过了好几天后,他不得不回去工作。
府里每日都有报纸送来,我虽没正经读过书,却也认得几个字。报纸上的消息很杂,征婚的,写文章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尽管消息很多,但最引人关注的还是战事。
目前几个大军阀表面和气,但谁也不让谁,指不定哪天就又打仗了。
“您又开始操心啦?”小枣提着一壶茶过来,将桌上报纸收走,嗔怪道,“这些事儿啊,该大帅去琢磨呢!您呀,每天舒舒服服的过着就行。”
我指着她笑骂:“这才几天,就管起我来了?”
接着眉毛一拧,吓唬她道:“看来是我太惯着你了,该好好敲打敲打。”
“别呀,小枣知错啦——”她捂住头,装出害怕的样子,连连后退。
我噗嗤一笑,和她四目相对,然后两人便都放肆地笑起来。
“你们说啥呢?这么开心?”
门突然被推开,小枣收了笑,站到一边,待男人进来后,识趣地退了出去。
“你今天有空回来?”我起身接过他脱下来的大衣,挂在了衣帽架上。
“今天事少,就回来了。”他给自个儿倒了一杯茶,喝完后腆着个脸抱住我,蹭来蹭去,“还有……就是想你了。”
“就你会说话。”我轻轻顺着他的背,发现了他眼底下的疲惫。
他嘿嘿笑起来,短硬的胡茬故意往我脸上扎:“那可不?”
抱了一会儿,他松开手,扶着我的肩膀认真道:“下个月赵家老爷子过寿,你跟我一起去 。”
赵家——
听到这两个字,我的心猛然一跳,连反应都慢半拍。
“……好,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不用,你只需要跟着我就行。”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躺到了床上,半闭着眼,一条腿曲着,声音低缓,“唔,我有点累了,先睡会。”
“待会记得叫我啊——”
“好,你安心睡吧。”
我关上窗户,屋里顿时昏暗下来,只听得见浅浅的呼吸声。
赵家啊……终究还是要见面了。
9.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赵老爷子办寿宴的日子。
府内人少,我自然成了唯一能带出去的女眷。
寿宴前一夜,我待在房里选要穿的衣服。
“这件不行,换。”男人翘着二郎腿,轻抿一口茶,手指一摇,指点江山。
我看着身上的碎花旗袍,头痛而无奈:“这已经是最素的了。”
“是吗?”他放下茶杯,摸着下巴围着我绕了好几圈,又问了一遍,“真没别的了?”
“没了。”我拉开衣柜,大大方方任他看。
他瞅了好一会,抽出一件捧到我面前献宝般道:“我觉得这件就不错!”
不错?
我把裙子拿到一边,眼皮跳了跳,强硬拒绝:“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好歹曾经也是海棠溪最火的角儿,穿这种衣服出去算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帅府里破产了,姨太太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不行,就这件。”他倔脾气上来了,将衣服往我怀里一塞,气哼哼坐下双手抱胸,“你穿这么好看,又像之前那——”
说到一半,男人突然闭上了嘴,偷偷拿眼睛瞟我。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微微一笑,给他顺毛,“但现在不是有你吗?”
“还是说——你护不住我?”
“胡说!还有我张东霈护不住的人?”
他蹭的一下站起身,冲到衣柜前将他之前否决的衣服都拿了出来,一件件摊开大声道:“给我穿一身最好看的!气死那些龟孙儿!”
呵,计划成功。
我摇摇头,在心里直叹气。
这人也太好懂了。
在男人的挑挑拣拣,横竖挑刺下,最终,我选了一身月白色旗袍,上面绣着浅紫色缠枝莲。
出发前他瞅了好半晌,末了吞吞吐吐试探道:“要不再去换一件?”
“不换。”我被弄得心力交瘁,憋着一股气上了车,等坐好后才意识到刚才的行为有多大胆。
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亲密了不少?我居然敢对他耍性子了!
而且这一个月下来,我似乎……对他也没那么抵触。
“你盯着我看啥呢?”他不自然动了动腿,以手作拳抵住下唇咳了几声。
虽然偷看被抓包,但我反而更镇定些,难得开了句玩笑:“看你长得帅呗。”
他的眼睛瞬间瞪大,一脸不可置信。
惊讶过后又开始不要脸:“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
“就,就你刚才说的那个!”
“哪个呀?”我故意装糊涂。
他这会儿倒知道害羞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看得我心底直乐。
“我说——你长得帅——”我拉长调子,一个字一个字说的缓慢而清晰。
本来想着让他高兴一下,结果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他却再也没和我说过话,一直用手捂住脸盯着窗外,看什么都不看我。
我顿觉无奈。
平时话那么多,被夸一句倒不好意思了。
真是……
10.
赵家是经商大家,祖上还做过官,鼎盛时期大大小小的铺子有上百间,不过后来略有削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这赵老爷子还活的好好的,未来会怎样,谁也不好说。
递了请帖和贺礼,管家亲自把我们迎进前厅。
前厅聚着不少人,有商人,也有军官,还有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哎呀,张大帅您能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赵老太爷虽然六七十岁了,身体却还硬朗,走到男人跟前拱了拱手。
其他围在老太爷身边的宾客也都朝这边走过来,嘴里说着些恭维的话。
“瞧您这话说的——”身旁人微微抬起下巴看了一圈,打趣道,“这都叫寒舍,那咱们住的不都是狗窝啦?”
“嗐,大帅抬举,不敢当不敢当。”赵老太爷连连摆手,笑得牙不见眼,然后拉过身后的人道,“笙儿,快见过大帅。”
“见过张大帅。”穿着西服的青年嘴上对着男人问好,眼睛却看的是我。
我移开眼,不想和他对视。
赵幼笙——赵家的独孙,也是曾说过要娶我的人。
“这就是您那留过洋的孙子吧?真是一表人才啊!”男人假模假样夸了一句,握住我的手稍稍用力。
“大帅谬赞。”赵幼笙笑得勉强。
大概是察觉到了男人的敷衍。
赵老爷子适时出来打圆场,做了个请的手势:“快开席了,大帅后面请,后面请哈哈!”
“走吧。”男人轻轻哼了一声,拉着我到了中厅。
我克制住回头的冲动,尽量忽视掉那个在赵老太爷身后,穿着西服的身影。
11.
中厅的布局像个小花园,摆了好几桌,北边还搭了个戏台子。
“请的是哪个班子啊?”我跟着男人落座,无视其他人探究的视线,悄悄和他咬耳朵。
这些富商大贾摆酒席都喜欢请个戏班来唱戏,名气差的还瞧不上。
男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琢磨半天脑袋一歪问旁边的人去了。
“今天请的是风头正盛的海棠溪!”
还没等他问出个所以然来,一个大腹便便,穿着军服的人从回廊走了进来,朝我叫道:“我记得曲老板以前可是海棠溪的当家花旦,如今却嫁为人妇,可惜呀可惜!”
说完,还摇了摇头,作出一副遗憾的样子。
“可惜个屁,老子看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男人生气了,一拍桌子站起来恨不得冲上去和那人打一架。
我顾不得自身惊惧,连忙拉住他,叫他别冲动,好歹也是人家的寿宴,打起来算个什么事?
跟在那人后头的赵老太爷也插在两人中间打圆场,两人过了好半天才缓和下来。
时辰到,宴席开。
我坐在席上,如芒刺背——有人一在直盯着我。
没错的,肯定是那个人,我神经质地咬着手指甲,惶惶不安。
“没事,别怕。”男人拍拍我的手背,夹了一筷子鱼到我碗里,安抚道,“我在呢,黄万山那个狗东西不敢再对你怎样的。”
我嗯了一声,强迫自己放下手,胡乱扒了几口饭,味同嚼蜡。
黄万山来赵府,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12.
唱戏的红了,别人叫一声“老板”,看着恭敬,可地位还是轻贱的,任谁都能啐上一口,何况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军阀呢?
在一个月前,班主告诉我有位客人包了场,并且指名让我上台唱。
我一边画妆面一边想,这人肯定不是大帅府那位,他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上台前只知道来人名头大,却没想到坐在下面的居然也是个军阀,而且听说和姓张的一直不对付。
这人不在自己的地盘上好好待着,来桐城做什么?
我压下惊疑,像往常那样唱完了一出后到台后休息,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让人去报个信。
小枣前脚刚出去,黄万山后脚就走了进来。
他摸着下巴看了一圈,然后眯着眼对我道:“早就听说曲老板唱戏唱的好,今日一闻,果真如此。”
我敷衍几句,不动声色往后退。
再不退这人就要凑到身上来了。
“可惜这戏班子着实是小了点,曲老板没想着另谋出路?”他步步紧逼,手陡然碰上我的肩,吓得我一个踉跄。
班主见状想要过来,却被他带的人伸手拦住。
“戏班虽小,对我来说足矣。”我勉强一笑,这已经是明摆着拒绝了。
“是嘛?我劝曲老板再好好想想。”他瞟了一眼周围的人,笑眯眯威胁,“我这人呢,有个癖好——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即便你不在意,也得为海棠溪考虑不是?”
“三天之后,我再来要曲老板的答复。”
见到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他似乎很满意,带着人趾高气扬地走了。
班主一拍大腿,急匆匆跑过来叫苦:“哎呀——这可怎么办啊!你怎么又招上他了呢?”
我也想不通,怎么就招上这些人了呢?
一个两个,都是奔着我的脸来的,军阀果然最讨厌了。
“我会想办法的。”
“想办法?你能想出什么办法?”班主坐在一边抽烟,愁眉苦脸。
几个师兄师姐们也围成一圈不说话,刚才黄万山的威胁他们都听得清楚。
“总会有办法的……”我呼出一口气,开始卸妆,淡淡道,“他是冲我来的,总不能拖累你们。”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大了,我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一张好脸和大帅府那人对我的偏爱而已。
13.
为了海棠溪,也为了我自己,我和张东霈做了一个很简单交易。
横竖都是嫁,比起黄万山,还是他看得顺眼些。
既然决定嫁人,自然是不能再唱戏了。
我由他陪着回海棠溪收拾东西,顺便和班子里的人告个别。
“我一直有个问题——”整理妆奩时,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您怎么就喜欢上我了呢?”
依我来看,他是该娶那些读过书的大小姐的。
“喜欢就是喜欢呗,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他似乎觉得我这问题问的稀奇,一直在那嘟嘟囔囔。
这个回答倒是把我给弄懵了,毕竟我一直认为喜欢是一件很细致的事,一见钟情什么的我从来不信。
“嗨呀,这些小玩意儿就别收了,多累!我回头再给你买新的。”他溜达一圈后蹲在我身边,不能理解我挑来捡去,什么都要带着的行为。
不过这人虽然嘴上说着麻烦,但还是动手帮我整理,口是心非。
那时的我突然觉得有些愧疚,毕竟我只是在利用他。
我根本就不爱他。
而我爱的人似乎又没那么爱我。
14.
宴席结束后,我找了个借口出去透了透气。
黄万山一直在另一桌和赵老太爷喝酒,一时半会也无法脱身。
转了一小圈后,我洗了个手打算回去。
结果在回去的路上碰上了赵幼笙,他站在那,似乎是在特意等我。
“赵公子好啊。”我礼貌性打了个招呼,不欲多说,抬脚便走。
他却不想放过我,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反应过来后又触电般松开,犹犹豫豫道:“你……过得还好么?”
“这似乎不关赵公子的事。”我皱起眉,看在昔日情分好意提醒,“赵公子往后见了我还是当做不认识的好,以免多生事端。”
当初是他不愿带我走的,现在又来问我过得好不好,真是可笑至极。
在他心里,还是赵家更重要些,与军阀作对,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如歌,难道你不喜欢我了么?”他陡然神情激动,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意识到自己太大声后又喃喃道,“果然,女人都是善变的……”
“赵公子你说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善变的难到不是你吗?在你心里,海誓山盟大概是敌不过荣华富贵的。”
“我是有苦衷的!”
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懒得等下去,加快脚步回了中厅。
苦衷?呵,不过是舍不得赵家公子的名头和产业罢了。
回到席上才发现男人也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你手怎么了?”我眼尖地发现他手上破了皮,有血渗出来,像是在哪撞过。
他不甚在意,晃了晃手咧嘴笑道:“没事,刚才去茅房没注意擦了一下。怎么,心疼啦?”
“是啊。不行?”我拉过他有些粗糙的手,拿出手帕简单包好,语气带了些埋怨,“这么大个人,连手都能擦破?回去了得拿碘伏涂一涂。”
“行,听你的。”他收回手,举在眼前看了好半天,还想向旁边的人炫耀,得亏我拉住了,真是不嫌丢人。
吃过饭后就是打牌,听戏。我不想打牌,提出早点回家,不过在回去之前,我得先去看看戏班里的人。
“你去和他们说吧,我在外面等你。”男人很贴心地止步于门外,没有跟进来。
我进门时,戏班里的人正在吃饭,见我进来,纷纷放下了碗筷。
“如歌姐,你,你最近还好吗?”说话的女孩叫娇兰,比我小两岁,之前是由我带着的,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我点点头道:“我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嗐,本来是打算去看看你的……”一直没说话的班主看着门外,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叹了口气,“是我们对不起你!”
“没有的事。若是没有班主,我哪能活到今天。”
当初逃到桐城时,是班主收留了我,说他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黄万山的事,本就是因我而起,有什么对不起呢?
聊了一会儿后,我告辞离去。
外面还有人在等我。
“这么快就聊完了?”
“嗯,要说的本来就不多。”
“那咱们就回去吧。”
“好。”
回去时,我们没有坐车,而且沿着街边慢慢走着,一路走一路逛也不觉得累,倒有几分惬意。
15.
黄万山突然来桐城着实有些奇怪,我提醒男人让他注意着点,他靠在椅子上摆摆手表示知晓。
说实话,他这个敷衍的模样让我有点不放心。
“话说,你这脸上到底涂的是什么?”我走到梳妆台前,挑了一点膏体放在鼻前闻了闻,狐疑不定。
自那日寿宴回来后,他不知中了什么邪,每晚睡觉前都要敷上厚厚一层白泥。
“珍珠膏。”他掀起眼皮,含糊不清道。
“你突然抹这个做什么?”我听得好笑,一个成日拿枪的人居然过的比我还要精致些。
“李太太说这玩意儿可以美白!”他朝着罐子指了指,努努嘴,“喏,你也抹点。”
“我够白了,不用抹。”我忍住笑意,拿起罐子看了起来,没理会他的哼哼唧唧。
一个大男人,还开始讲究了?
“我觉得你这样就挺帅了,不用抹这些东西。”
“哼,那你以前喜欢那个小白脸不喜欢我……”
“什么?”
“没什么,我就要抹!”
“行吧。”我无奈一笑,说是说不通了,就随他去吧。
男人继续敷着他的珍珠膏,而我则坐在灯下绣香囊。
香囊这事儿他老早就搁我耳边念叨了,说什么下属都有,就他没有,听着委屈的很。
“要绣两只鸭子游一块的!”
“……那叫鸳鸯。”
“对对对,就是鸳鸯!”
我咬断线头,看着香囊上的两只鸳鸯,会心一笑。
16.
十月末,天气转寒,我和男人去郊外的庙里上香。
不知不觉和这人相处了两个多月,我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来,把布条递给我,我要挂到最高那根枝上!”他踩着树叉,兴致勃勃朝我伸出手。
这棵树是寺庙的金招牌,活了上百年,据说只要将心愿写在红布条上挂上去就一定能实现。
我不是很信,但男人不一样。
先是捐了一大笔香火钱,然后诚心诚意地磕了三个头,接着郑重地不能再郑重地写好了心愿,现在又要把它挂到最高的树枝上。
总觉得如果不灵的话,他会恼羞成怒把这棵树给砍掉……
“你小心点——”我站在树下有点担心,其他香客们也一脸惊诧,甚至惊动了住持急匆匆赶来生怕这人在他庙里给摔出个好歹来。
“怕个啥,我可是练过的!”他系好后从树上跳下来,稳稳当当落地,笑出一口大白牙。
我替他整整衣服,翻了个白眼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那我和一般人能一样嘛?”他凑过来从背后搂住我的腰嘿嘿笑,看着挂满了红布条的老树一脸认真,“你猜猜我写了什么?”
“我才不猜。”
“你猜猜呗?”
“不……”我试图扒开他的手——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还没等我成功,他却突然附在我耳边说出了布条的内容:“我写的是我所爱之人会一生顺遂,无病无忧。”
声音很轻,似乎是怕声大了让别人听到就不灵了。
我扭动的身体顿时僵住了,我没想到他会写这个。
“你……”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听到这句话后眼眶还是湿了,压抑住哭腔低声道,“别对我这么好,真的,我不值得。”
“说什么呢!我喜欢你,你就是值得!”他把我扳正,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擦去我的眼泪。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常年和枪械打交道的人,居然也会说出这么动人的情话。
17.
打着探亲名义来桐城的黄万山在十一月初终于回去了。
“探亲?鬼才信他的话。”男人难得休息,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旁边放着个小收音机。
“不过我派人跟了他几个月,倒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哼,老狐狸!”
“小心点为好。”我切了一盘水果放在收音机旁,他伸手就能拿到。
虽然他说黄万山一进桐城时他就吩咐人盯着了,但我还是很担心。
毕竟他们两个人一直互相看不顺眼,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地盘冲突成了家常便饭。
“嗯,我会注意的。”他随手拿起一块橙子放进嘴里,皱着眉咽下后,呲牙咧嘴道,“这个酸,你别吃。”
我尝了一块,觉得还好,但他觉得酸,那就不买了吧。
“对了,小徐告诉我庙里那棵树遭雷劈了,成了两截,真是晦气!”他吃完橙子,端起一杯茶漱口,看着对那棵树有很大意见。
我听得心里一惊,问:“怎么好端端的就被雷劈了?”
“老天爷的事儿谁知道,别多想。哪天有空咱们去临城的庙里再挂一根?”
“好。”
我也觉得这事晦气,没再多谈,搬了把凳子坐在旁边陪他听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18.
悠闲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年关将近,军队里的事也多了起来,粮饷啊物资啊,男人忙的脚不沾地。
我也得开始准备家里的洒扫和年货,哦,还有拜年要用的贺礼。
得亏有管家和小枣帮着我,不然我一个人还真应付不过来。
虽无主母之名,但已有主母之实。
起初有几个不听话的婆子仗着资历老就偷懒耍滑,管家直接将她们赶了出去,然后一板一眼告诉我:“这都是大帅吩咐的,若有人对夫人不敬,轰走便是。”
哎,这人总是想得仔细周全。浑身上下除了糙了点,哪哪都好。
“夫人,您笑什么呐?”小枣跟在旁边一蹦一跳的,看来逛街这件事让她很开心。
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打趣道:“我笑你嘴馋,吃了糖葫芦还不够,还得去买花生糖。”
她嘻嘻一笑,抱着我的手臂撒娇:“府里上下谁不知道您是个大好人呀,求求您啦——”
“行行行,去买糖吧。”我遭架不住,被她挽着朝卖花生糖的点心铺走去。
没想到刚进铺子,就遇上了赵幼笙,他身旁还站着个烫了卷发,穿着小皮鞋的姑娘。
“张夫人。”赵幼笙朝我点头,一句如歌差点脱口而出。
我略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朝老板道:“称两斤花生糖,一斤芝麻糖。”
旁边那姑娘还在不依不饶问我是谁,但赵幼笙似乎没回她。
糖称好后,我和小枣走出门外准备去买其他东西。
还没走几步,赵幼笙就追了上来。
“如歌!等等!”
“你,你看我写给你的信了吗?”他望着我,眼里带着渴盼。
“信?”
“对,我托人带给你的!”
我淡淡一笑,冷漠开口:“当然是扔了。”
这人也不知哪来那么大脸,还买通了下人给我送信,谁料刚好被男人撞见,气得他一拳杵在墙上,将信撕了个粉碎。
不过这倒阴差阳错让我知道了寿宴那天他手擦破皮的真正缘由,被我说破后还死鸭子嘴硬,梗着脖子愣是不承认那天偷偷跟了我一路。
赵幼笙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绝情。
“你,你——”他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反反复复念叨,“我是这么爱你,为什么你不肯体谅一下我呢?”
我觉得这人现在做出一副深情的样子很是无聊,好心劝道:“赵公子,你还是赶快回去陪你的未婚妻吧,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白家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大小姐和赵家大公子的婚事传的全城皆知,这人居然还敢来找我?
“如歌,你一定是在骗我对不对?你还爱我的对不对?”他猛然抓住我的双臂使劲摇晃,看起来有些疯狂,“一定是姓张的逼你那么说的,一定是他!”
被男人派来保护我的士兵见情况不对,一个反手将他制住。
我拍拍胸口,真的生气了:“赵幼笙,张东霈他对我很好,和他比你还不够格。”
说完后我不再留恋,转身离去。
“如歌——如歌——”
“你一定会后悔的!”
听着后面的叫喊,我加快了脚步。
如果我回头的话,就会发现他眼里毫不掩饰的怨毒。
19.
说到写信,我以前确实痴迷过。
我没读过书,对于纸笔,文字和读书人有一种天然的崇拜。
所以当时留学归来,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的赵幼笙对我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他懂得很多,见识也广,因为他爹不喜欢他和戏子接触,所以我们只能互相写信。
他在信中描绘了我从未见过的世界,那是我一直渴望而不可及的世界。
——国外没有这么乱,总是有跳不完的舞会。
——我会在休息日去广场喂鸽子,那里的鸽子很肥,不怕人 。
——我们学很多科目,天文,化学……女同学?嗯,对,女孩可以和男孩一起读书。
——如歌,我觉得有些事情你比我懂得还要多。
——我会尽力说服我爹的,实在不行咱们就私奔。
……
那时的他是多么有魅力啊,轻而易举就牵动了我的心。
可是曾扬言要和我私奔的人在听到我的求助后,却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
反倒是我一直看不上眼的军阀救了我,真是世事难料。
唉,不可以貌取人,古人诚不欺我。
20.
自那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赵幼笙,或许是他想通了,又或许是男人暗中做了些什么,不管怎样,结果都是好的。
“姓黄的最近也太老实了,很可疑啊!”男人琢磨着下属送过来的消息,得出了这个结论。
我摆好碗筷喊他吃饭,开了个玩笑:“或许是要过年了不想折腾了。”
“啧,他就跟跳豆子成了精似的,能闲的住?”
“行了,吃饭不谈正事,快去洗手。”
“好嘞,谨遵夫人命令!”
男人做了个滑稽的鬼脸,还没来得及等我说他就一溜烟跑到井边洗手。
“对了,年三十那天晚上有庙会,咱俩去逛逛?”洗完回来,他拿起筷子夹了粒花生米扔进嘴里,顺手把荤菜的盘子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很给面子地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然后就见他满意地眯起了眼,不由得失笑出声:“行,去逛逛。”
“到时候街上可热闹了,什么都有,你想买啥就买啥。”
“家里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多了也得买,过年嘛,就得买新的!”
“好好好,听你的。”
就跟个小孩似的,脾气上来了得顺毛摸。
一顿饭吃完,他又开始作妖了,非得逼着我给他写信。
“咱俩天天都能见着的,写什么信?”
“我不管,那你以前还给姓赵的那小子写呢!”
“你这又吃的哪门子飞醋?”
“哼,我知道了,你就是嫌弃我不想给我写呗!”
“我嫌弃你什么了?”
“你嫌弃我长得黑,还嫌我没文化。”
“……”
天地良心,我可从来没说过嫌弃他的话,说到没文化,我自己不也没读过书嘛,不过黑倒是真的。
“行吧,那我写什么呢?”
“写情诗吧,还要念给我听,嘿嘿。”
真是得寸进尺,我简直无语凝噎。
最后在这人死皮赖脸下,我还是答应了一周给他写一封信的要求。
嗐,自己选的男人,再烦也要宠下去。
21.
年三十那天敬过鬼神祖先,吃完年夜饭后,我们手挽着手去逛庙会。
虽是战乱年代,但过年这一段日子还是格外祥和喜庆。
他东瞅瞅西看看,然后把我拉到了一个面人摊前。
“老板,照我俩的样子做一对面人。”
“好嘞,二位稍等!”
摊主看着我们的模样开始揉捏面团,我微微侧过头小声问:“你以前没逛过庙会?”
这人今天似乎格外兴奋,一路上脑袋转来转去就没停过。
“之前杜若喜静,觉得吵闹不肯出来,我一个人逛也没意思,后来她死了,军队里事也多,我也没时间逛。”
说到这,面人恰巧做好了,他美滋滋付了钱举着面人带我走向另一个摊位,压低声音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杜若根本就没死。”
“啊?”我着实震惊了一把。
“她爹非得把她嫁给我,我当时受过她爹恩惠,只能答应,可谁知道她早已有心上人了!”
“然后呢?”
“然后我俩互相看不对眼,我就干脆帮她私奔咯。”
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我看着得意洋洋的某人,表情复杂。
“唉,名分这事,的确是委屈了你。”男人话锋一转,向我道歉,“杜若她爹那边闹的凶,我也没办法。”
“行了,我要真在意名分,还能嫁给你?”我买了一串糖人咯吱咯吱咬得起劲,让他放宽心。
反正这府里也只有我一个人,还担心有人欺负我不成?
他松了一口气,一颗玩心又开始躁动。
猜灯谜,钓金鱼,对对联……把能玩的都玩了个遍,到最后我们抱着大大小小的奖品去了之前拜过的古寺。
庄严佛像前,我抱着签筒上下摇动。
“当啷!”
一根签掉在了地上。
“上面写着什么?”男人迫不及待凑过来,满是好奇。
我看了一眼后迅速将它放回筒内,笑道:“是大吉。”
“嘿嘿,我就知道!”他一高兴,又乐呵呵捐了笔香火钱。
我握着签筒,笑得勉强。
签上,写的是大凶。
回去的路上,眼一扫又看到了之前被劈焦的古树,它的树桩立在那,仿佛在嘲笑之前往它头上系丝带的香客。
晦气。
我垂下眼,心沉如水。
22.
从初一开始就要去各家拜年,我们俩都无父无母,只需要接待上门拜年的人就行,倒也省去不少事。
“你最近怎么了?看着不大高兴。”送走一波客人后,他歪着头问,“累着了?”
我摇摇头,想了又想,嘱咐道:“你最近注意点,万事小心。”
那根签如一根刺扎在心中,让人心神不宁。
“你别想太多,黄万山身边有我的眼线,一直盯着呢。”他揽过我,拍拍我的肩膀接着说,“赵家那边我也派了人看着,没事的。”
我嗯了一声,还是有些不安。
说起赵家,貌似赵幼笙和白家小姐的订婚宴就在初八这天,赵府还派人送了请帖过来。
“赵白两家的订婚宴选在哪儿?”
“湾龙酒店。赵老爷子本想定在赵府,但白家大小姐刚从国外回来,偏要什么罗曼蒂克,听说把赵老爷子气得不轻。”
“那你去吗?”
“当然去啊,人家请帖都递上来了……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我总不能说那天摇出了一只凶签就疑神疑鬼的看什么都暗含凶机,只能试探道:“非得去吗?就送份礼不行吗?”
“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他挠挠头,搞不明白,想了一会说,“不去也行,我回头派人去说一声。”
“好。”
我暂时松了一口气,心却还是慌的。
这段时间似乎太安逸了,黄万山没再挑衅,赵幼笙也老老实实。
一切就像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23.
本以为回绝就没事了,没想到初八那天,赵老爷子亲自登门拜访。
这下再拒绝着实有点说不过去。
我们只好收拾一番坐车前往湾龙酒店,一路上我脸黑的简直像是在去赴鸿门宴。
赵白两家对于这场订婚宴很重视,整个一层都被包了下来,炫目的水晶吊灯下,酒水美食鱼贯而入,一切都透露着奢靡。
“结束后我们立马就走。”我紧紧攥着身旁人的手,一错不错盯着台上致辞的人,巴不得他赶紧说完。
带来的士兵都在门外,男人也只带了一把手枪。
要真出点什么事……
“行行行,放松点好吗?来,喝点果汁。”
他肯定不能理解我的担心,但要知道女人的直觉一向是很准的。
我喝了一小口果汁,稍稍冷静下来。
双方家长致辞后,赵幼笙带着白大小姐开始敬酒,第一桌却不是我们这边。
男人的脸顿时就黑了,他觉得赵家是故意的。
我摇摇头,轻声安抚,只要能好好离开就行,老天保佑,千万别出什么事端。
“敬张大帅,敬张夫人。”赵幼笙敬了一圈,到我们这桌时,举着酒杯,眼神漠然,张夫人三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而白大小姐则是一身白色连衣裙,笑的优雅,声音小而轻。
我抿了一小口酒,盯着他的西装口袋,猜想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东西。
“怎么,难道你以为我会带着一把枪吗?”他站的离我很近,声音如鬼魅一般飘来。
男人顿时警觉,蹭地站起来钳住了他的手臂开始搜枪,满堂宾客停止交谈,纷纷看向我们这边。
“哈哈哈……蠢货。”没想到他被拧住后反而低声笑起来,笑声渗人,说的话也莫名其妙叫人一头雾水。
男人还在逼问他是否藏了枪,而我则看出了他眼里的疯狂与嘲讽,令人胆寒。
莫非——
我猛然抬头看向一边的白大小姐,在听到扳机叩响的那一瞬间扑向了身边的男人。
果然,余光中,开枪的不是赵幼笙,而是白薇。
整个世界瞬间嘈杂起来,我似乎被打中了胸口,子弹穿进皮肉的那一刻真的很疼,但随后我却只觉得冷。
“你做了什么!你杀死了她?死的该是张东霈!”
“我就是要她死,我才是你的未婚妻——”
“你们这些疯子!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
我费力睁开眼,看到白薇被男人一脚踢开,手里的枪咕噜噜掉在了地上。
“如歌,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别睡!”男人抱住我,试图用手堵住涌出来的血,在发现只是徒劳后,急得哭了出来。
“别哭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能随便哭呢,我还想安慰安慰他,却被血沫堵住了嗓子,只能发出嗬嗬声。
我向来是个怕死的人,不然也不会为了活命嫁给军阀,可是这回,我却不由自主地挡在了他身前。
我想,我大概是爱上他了。
可惜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如歌——!”
似乎有人在哭嚎,也有人在开枪。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给男人写好第一封信呢……
哈哈,他肯定又要开始委屈了……
抱歉了呢……东霈……
————完————
后记:
正月初八这天,湾龙酒店发生了一件足以惊动整个桐城的大事——张大帅被人刺杀了。
但这事实在太过重大,各大报社虽然蠢蠢欲动,却也识趣地没有上赶着触霉头。
“我听我在警署里当差的兄弟说了!那场面……啧啧啧,没眼看!”一个掌柜倚在门边嗑瓜子,见左右没有旁人,继续悄声说,“听说死了好几个人,赵家的和白家的都被抓起来啦!”
“这关他们什么事啊?”另一个人疑惑道。
“嗐,关系可大了去了,开枪的据说就是白家大小姐呢!”
“真的?!那都死了哪些人啊?”
“具体的不清楚,不过海棠溪的曲老板似乎没了。”掌柜摇摇头,一脸可惜。
“啊,这真是红颜薄命。”
“谁说不是呢!嗐,不说了不说了,有生意了。”见有人来吃饭,掌柜没了八卦的心思,拍掉手里的瓜子皮殷勤地迎了上去。
即使死上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只要不耽误他的生意,那就算不上大事。
可是对于相关的人来说,这件事既能毁掉一个百年世家,也能让人心神俱灭。
……
“我没护住她……”张东霈跪在蒲团上,眼中失去了神气, 只是木然盯着黑白照片上的女人,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
徐副官站在一边,不忍道:“事发突然,您尽力了。”
“不,她之前提醒过我的。”男人的嘴唇干裂,眼底青黑一片,捂住脸苦笑,“可是我没放在心上,如果我能再注意点,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您节哀。”徐副官第一次看见长官这副无助而颓废的模样,只能干巴巴安慰,“想必夫人也不愿看见您这样。”
“你说的对,她要是见我这样,一准又要唠叨了。”男人撑着膝盖站起来,将额头轻轻贴在了棺木上,低声絮语,“你在下面别怕,等我做完了该做的事,就去陪你。”
这话听得徐副官心头一跳,但他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警署在男人的施压下,很快找到了赵家勾结黄万山的证据,即使没有证据,男人也不会让赵家好过。
边界的战线在春节余韵中拉开,他这次是下了狠心要让黄万山偿命。
二月二十二,战争正式打响。
男人变得比以前更忙,他渐渐不愿意回家,那个宅子没人再等他回去,空荡荡的,已经不能再称作是家了。
女人绣的香囊被他小心翼翼收好,他不敢带在身上,怕弄丢,丢了没人会给他再绣。
他还在办公桌上养了一个盆栽,枝条上系了一条红丝带,这回雷要劈就先劈他吧,反正有他守着呢。
现在橙子吃着不酸了,但他却无比想念那天能酸掉牙的橙子,那时候,女人还在他身边。
“我快撑不下去了……你慢点走,等等我吧?”他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相框里的照片,明明才三十多,整个人却呈现出一种疲态。
战事已经接近尾声,黄万山被打得被迫求饶,他也觉得疲惫不堪。
他不想打仗,可又不想闲着。
“我一闲着就容易想你,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呢?”男人叹了一口气,收好照片走出门外。
这是最后一仗了,他想。
……
整整两年,战争终于结束了。
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欢呼胜利却发现他们的统帅已消失不见。
作为男人亲信的徐副官接手了军中事务,被问及男人的下落时,一率摇头不答。
桐城又恢复了宁静,只是再也没了一个戏子,和一位统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