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5日凌晨6点,睡在毛坯房里的沈鹏被冻醒了。睁眼四望,晨光从没装窗帘的大玻璃窗外洒进来,照亮惨白的墙壁、灰暗的水泥地和空荡房间里唯一的摆设——沈鹏身下的铁架单人床。
这天是寒衣节,也是沈鹏在辽宁省大连市君临天下小区度过的第一个夜晚。8年前,君临天下新盘开售,背靠大黑山风景区,附近有一大片樱桃园。新婚的沈鹏用当时仅有的15万元积蓄付首付,买下一套小户型。
如今,孩子都上小学了,房子还没有完工验收,“亲戚朋友都知道,我摊上了烂尾楼。”
2020年8月,大连市中院裁定君临天下小区原开发商破产重整,这一消息在四百多号人的业主群里传开。惶惶不安中,一批业主商量:入住烂尾楼,等待一个答复。
3个月之后,他们成了热搜上的新闻人物:在烂尾楼里,居民依靠在窗户上钉塑料布来御寒。
烂尾楼像繁华城市的一道伤疤。大连、郑州、广州……许多无奈的业主寄居在烂尾楼里,他们之中,有人盼望熬过冬天、伤疤痊愈,有人决定接受命运、与伤疤共生。
君临天下小区,一位业主与女儿在房间里搭帐篷御寒。 (南方周末记者 丁朵/图)
在烂尾楼过冬“我9月搬进工地的时候,晚上睡觉还有好多蚊子。”33岁的美甲师郑薇用毛茸茸的白色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是住进君临天下小区的第二位业主。
这个小区位于大连经济开发区,开盘价约6300元/平方米。目前有10栋楼,施工进度不一,5号楼是其中居住条件较好的一栋:一层按照商铺设计,天花板挑高,空间开阔,是业主们的大本营。他们将这里用作会客厅、餐厅、厨房、仓库和集体宿舍,最多的时候容纳了二十多人过夜。
郑薇住在5号楼二层一套82平方米的房子里,与她购买的房型相同。她用白底粉花墙纸盖住光裸的水泥地,在房门口贴了一张A4纸,上面用彩笔写着“薇儿的家”。
秋去冬来,气温渐低。大连虽是海滨城市,但不通暖气的“工地之夜”依旧难熬。
一些业主熬不住,先行撤退,留下的主要靠揣热水袋取暖。郑薇紧紧抱着9岁的儿子入睡,“像抱着暖宝宝”。
70岁的王群不抗冻,但也不愿撤退。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体面工作的年轻业主不方便露面,而自己已经退休,没有顾虑:“我得替大家守在这儿,直到接盘的人交房。”
在5号楼一层,年轻业主们为她和另外两位“老大姐”开辟了一间暖房。门洞挂上防风帘,地板铺上粗毛毯,还搬来一座约两米高的燃气取暖器。不过,为节省煤气,取暖器“只在睡觉前和来记者的时候开一会儿”。
11月下旬,业主们要以债权人身份参加一个网络会议,讨论开发商破产后的资产处置问题。文化程度高的业主开始分析形势,挑选可能更多赔偿的方案。王群听不懂这些,她在琢磨,如果会议成果不如预期,要在暖房外搭两个大火炕,方便更多业主在烂尾楼里过冬。
根据法律程序,大连市中院从当地律所、会计师事务所中摇号选出一家机构,担任管理人,接收、审计、评估和处分原开发商破产后的所有财产。一位代表管理人与业主沟通的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财产将按照受偿比例和顺序向债权人进行分配,“我们按部就班地在解决(君临天下)后续建设和装潢工作。”
等大连的烂尾楼业主们开完会,河南郑州的夜间气温该降到5℃以下了。一个月前,因无力承担房租,50岁的郑州人张果带着6岁的女儿住进豫森城烂尾楼。
6年前,张果看中豫森城楼盘,当时的房价是7100元/平方米。豫森城位于主城区,是郑州城中村改造项目。张果东拼西凑了25万元,交了四成首付,其中一部分钱还是借了高利贷。
2017年是原定交房的时间,但张果未能如愿以偿。数年里,因资金链断裂,豫森城间歇性停工,收房遥遥无期。和张果情况相似的,还有两千多名购房者。
包括张果在内的8位业主陆续搬入豫森城小区。他们的“床”,有时候是6张垒起来的泡沫板,上面铺上两层褥子;有时候是一顶帐篷下的狭小空间,里面挤进两个人;有时候是从拆迁小区拉回来的旧床垫。
没有可以挡风的门窗。晚上气温骤降,为了御寒,张果在门洞挂上门帘,用塑料布将窗户洞蒙上挡风。
比起寒冷,张果更担心安全问题。业主们集资500元买了一扇防盗门,早上刚刚装好,中午又被人拆除。张果常常在夜里被吓醒,一有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她记得第一次去烂尾楼时,通往小区的路上长满杂草,没有路灯,3条狗围着她打转。
2020年11月15日,管理人与业主在君临天下小区开沟通会。 (南方周末记者 丁朵/图)
抱团取暖的日子张果住进烂尾楼是因为“走投无路”。2020年1月,丈夫去世。她在亲戚开的一家卤味店工作,疫情影响收入,三千多元的工资交完女儿学费之后所剩无几。
为了省掉房租,张果如同锚一般守在豫森城。其他业主,有的是隔三差五过来住几天,有的虽然不住这儿,却会把丢弃的家具、闲置的被褥搬来,供张果们使用。
王群交得起房租,但她不愿意一大把年纪还租房住。她本是齐齐哈尔人,退休后想找一座气候宜人的城市养老。2012年,她和老伴卖掉老房子,再搭上退休金,在大连全款买房,“将来也能留给孩子”。
业主们四处维权,据王群形容,多年抱团取暖,君临天下小区的“邻里关系”比城里普通小区都要融洽。她搬进烂尾楼后,白天和业主们结伴遛弯,晚上打牌聊天,吃大锅饭,“我们过上了人民公社的日子”。
没有自来水。业主们在附近山脚下寻了一处泉眼,每天早上,年轻人在上班前负责把水桶灌满。
没有电。业主们买了太阳能充电板,白天带到上班的地方充电,晚上带回烂尾楼供电。
没有燃气。小区里现成的建筑材料板,成为女人们烧饭的木柴。
“大本营”囤着5箱方便面、7桶食用油、10袋大米,还有成堆的土豆、红薯、圆葱、茄子和大白菜。2020年9月以来,女人们每天晚上都开火做饭。若回来过夜的人少,就用自己腌的酱黄瓜就方便面。人多的时候,一张大长桌摆满菜肴,纸杯装上白酒,三四十号人围桌而站,“比农村里过年还热闹”。
“妈妈,我们今晚住工地吗?”郑薇的美甲店楼上可以住宿,但相比之下,她的儿子更喜欢住烂尾楼,因为这里小朋友多。四五个小男孩喜欢聚在一起开玩具车,用大人的手机看电视剧。他们年纪相仿,当年父母决定买房时,他们大多还没出生。
烂尾楼没有粉刷墙壁,业主们搬来的旧家具也很粗粝。儿子玩闹时磕破了头,郑薇心疼,觉得自己不配做母亲。她叮嘱儿子,不要把学校里的同学带到烂尾楼玩:“小朋友看到这样的‘家’,会瞧不起他。”
不只小孩会受伤。君临天下小区的大门通常紧锁,业主们进小区需要翻越近两米高的铁围栏。围栏上有尖刺,好几次有人划破裤子。后来,业主们找到最容易攀爬的一段,在围栏上缠绕布条。夜晚独自归家,微信群里吆喝一声,就会有人出来照明接应。
最难的是上厕所。王群的经验是晚上少喝水,白天钻小区里的树林或去小区外的公厕解决。有时候楼道里传来尿骚味,业主们也习以为常,“肯定是哪家小孩没憋住”。
2020年11月14日,君临天下小区“大本营”的晚餐。 (南方周末记者丁朵/图)
被拖慢的人生豫森城业主唐珊珊觉得,她的人生和这个房子一样,停滞不前了。
2015年1月,她和丈夫付了房子的部分首付。那时她刚刚生下一个孩子,打算住得离丈夫的公司近一些。豫森城的户型好,正是他们想要的。
房子一直收不了,人至中年,生活花费都在上涨。两个孩子上私立幼儿园,一个月要交4000元,房租一个月2000元,再加上水电、煤气、物业费……单靠丈夫的工资难以维持。与此同时,郑州的房价又翻一番,在几年的等待与消耗里,他们失去了再买房的机会。唐珊珊头发白了许多,她染过一次,却怎么也盖不住。
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成为唐珊珊的执念。为了维权,她住进烂尾楼。唐姗姗的出租屋距离烂尾楼有十几公里,每天晚上九点多,忙完孩子的作业,她从出租屋出发,骑四十分钟电瓶车,去烂尾楼住。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她回到出租屋,给孩子做早饭,送孩子上学。
郑州天气越来越冷,唐珊珊有时候不想离开出租屋。但渴望房子的念头又会生长出来,仿佛她不去住烂尾楼,“就永远都没有房子,没有家”。
如果最终失去这套房子,唐珊珊感觉,自己会招架不住生活。
沈鹏住进烂尾楼,是为了给出租屋里的妻儿留出腾挪空间。出租屋总共60平米,其中还有一间房租给了别人。一家三口挤在剩余的角落,妻子伸展不开,就找沈鹏吵架,怪他当年买房时“眼瞎”。
沈鹏百口莫辩。在开发商当年的宣传里,他挑中的小户型有两室两厅,阳台朝南,能看见大海。小区旁边有一座规划中的小学,大连数一数二的中学也离得不远。他觉得自己已经为家庭考虑得很周全了。
几乎同时,同事买了君临天下旁边小区的房子,早几年就搬了进去。而沈鹏明明也买了房,却住不上,29年期的房贷不敢断,每月还要额外掏一千多元房租。因为小区烂尾,规划中的小学也黄了。
上半年父亲去世,是压垮沈鹏的最后一根稻草。8年前,父亲用种了一辈子庄稼存下的积蓄支援沈鹏买房,却一天也没住上。预感去日无多,老人提出再看一眼房子。小区门锁着,老人翻不进来,就在外面望了望,然后说:“看到了,走吧。”
“我觉得我的人生被拖慢了一大截。”某种意义上,住进烂尾楼是沈鹏维系婚姻的无奈之举,“我不能一直在老婆孩子面前暴露我的无助。”
“好几个小伙子,都是因为房子的事没结成婚,有的结了又离。”王群和同屋老大姐最爱聊的话题,是给年轻业主介绍对象。她开玩笑,如果君临天下小区这个冬天能交房,明年开春就办一家婚姻介绍所。
广州澳洲山庄,数百幢烂尾楼矗立在山间。 (崔頔/图)
与烂尾楼共存还有一些业主,已经与烂尾楼缠绕了半生。
澳洲山庄是广州郊区一处烂尾近二十年的大型楼盘,1997年开盘出售时,以环境优雅、依山傍水为宣传卖点。如今,数百栋残败烂尾楼密密麻麻地分布于山间,无人打理的路上野草疯长,部分尚未建好的楼宇如同废墟。
目前有三十多户业主留在澳洲山庄。75岁的刘永广曾经陪着母亲在这里住了二十年,直到母亲去世。在他的记忆中,1999年搬进来时,澳洲山庄还很热闹,上山下山有车接送,去广州市区有专门的接驳巴士。
但在2003年,随着开发商资金链出现问题,澳洲山庄败落,原本承诺的配套设施没有着落,接送的车辆逐渐消失。
最近的菜市场在镇龙镇,来回需要两个小时。刘永广会用自家的面包车,每个星期固定时间载着邻居们去买菜。大家在菜市场买完菜品回来,存在冰箱里吃上一周。
87岁的马敏庄曾经也坐着刘永广的车去买菜。她原是大学教师,退休后住进澳洲山庄,至今还独居于此。由于年事已高、出行不便,马敏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山庄里,闲时阅读小说和古诗词,每天早晚绕着山庄散步。儿子每周来一次,带来必要的生活用品。
近一两年,马敏庄发现来烂尾楼住的人变多了,孤寂荒芜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山庄有了一丝生气。附近的金坑村拆迁,部分村民无地居住,在和曾经的业主交涉后,他们以低价租金搬进澳洲山庄。门前的杂草被清理,种上青菜、萝卜,衣服被子成排地晾在小路边,有人搬出桌子,在院子里聊天吃饭。
马敏庄在家门前种了杨桃树,到秋天,树上结满杨桃。邻居过来串门,送来自家种的大蕉,和马敏庄聊上几句近况。
生活看似平稳安逸,但马敏庄们并没有放弃拿回房子的希望。二十年间,仍然有多位业主在奋力维权,刘永广是被推选出的代表之一。澳洲山庄的部分土地权属人经历多次变更,多方商谈不洽,项目难以推进,楼盘至今未得到重新修建,当年的购房者尚未拿到房产证。
与烂尾楼共存二十年,这是郑薇无法想象、也不能接受的人生。短短3个月,她已经在抖音上发布了73条分享烂尾楼业主生活的小视频,置顶的一条有33万人点赞。她希望用这种方式引起关注:“现在住烂尾楼,是为了早日搬离烂尾楼。”
“最迟不能超过明年9月。”郑薇给自己定下了最后期限,因为到那时,儿子该上小学四年级了,“如果房产证还没下来,他上初中也不赶趟了。”
然而,没有人能给郑薇任何承诺。郑薇不知道,她还要在烂尾楼里度过多少岁月。
(文中沈鹏、郑薇、王群、张果、唐珊珊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丁朵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崔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