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蛛启示
这是画家高凤翰的晚年一幕:
由于年迈,体弱多病的高凤翰,一连几个月足不出户,心情阴沉、晦暗。一个人斜倚在床榻上,百无聊赖,只能是盯着破旧的竹帘发呆。竹帘依附着窗户,侧边紧挨墙壁。墙壁年久,坑坑洞洞,常有小虫蚁钻进钻出,四处游走。偶然间,一只小蜘蛛进入视线——这是个新角色,初来乍到,它试探着伸出细细的脚,踏上竹帘,战战兢兢,像是很没把握的样子。竹帘破旧,偶有宽缝,它走几步,动辄就失足。失足一次,即受惊一次。退两步,惴惴不安,踟躇着是否再向前。高凤翰有意与其逗趣,撤掉了窗扉,帘子没了倚靠。断了蜘蛛的后路。起初,这小家伙十分沮丧。时间久了,大概是肚子太饿了,它居然能一跃而起,捉住竹帘上的小蚊蝇。第一天,它胆子壮了,变得坦然;第二天,精神振奋;到了第三天,已经能在竹帘间荡来荡去、飞舞自如……
高凤翰雪景竹石图轴
高凤翰自画像轴
床榻上的南阜先生十分感慨,得出结论:这世间的危难,都是可以名状的。看似绝望的处境,却能激发出潜在的能量,正是“置之至危而后安,置之必亡而后存”啊。
读散文《帘蛛记》,过目不忘,我试着用白话文讲出来。那天,在高凤翰的《砚史笺释》前言中读到这则小文,感动不已。冬日萧瑟,阳光惨淡,我独自对着窗外,沉默许久。觉得寒,又觉得暖。依稀中,感受到高凤翰的光,绝望中的生机,透过疏陋的竹帘,从千里之遥的扬州,散落着洒向我的窗前。
高凤翰的命运,正似这只小蜘蛛。
人生画像
这一点,《松籁阁雪中对镜图》可以证明。这是一幅“自画像”。画中,南阜先生(高凤翰号南阜)头戴青帽,身着大红色披风,相貌十分伟岸雄奇。他左手轻拈着胡须,面容祥乐,眼神松弛笃定,精神十分饱满的样子。这幅画,由高氏门人震泽陆音作于乾隆二年。当年,高凤翰55岁。
这一年,是高凤翰的命转折之年。五月,他得了一场大病,右手残疾,病废。这对以卖画为生的他,是致命打击。困顿、挫败、绝望,那种炼狱般的煎熬。精神的绝望比肉体的疼痛更加炽烈。他于绝望处,寻找生机——苦练左手。至腊月,竟然能做到挥洒自如。并且,塞翁失马,书画由此而滞、涩、拙、朴,竟然超越了之前的境界,突破创作的惯性和瓶颈,放大光明。
这幅自画像在创作时,成功实现艺术生涯“涅槃”的高凤翰,正有些许得意。他左手提笔,在自己的画像背后,补画了松雪寒景。南阜先生以松雪之高洁,隐喻自己生命的顽强,并题跋:“松籁阁雪中对镜图,老阜左手题名。”效果十分励志。
对比之下,高凤翰还有一幅自画像,流传很广。
清雍正五年(1727年),高凤翰45岁。画中,他身着一袭白衫,头戴斗笠,穿衣风格很像魏晋时期的隐士。他侧身倚石,坐在断壁悬崖。身旁生长着形状奇崛的松柏。山崖下,不是清泉溪涧,而是波涛澎湃,时而有陡峭的巨石冲出水面。高凤翰凝望波浪,像是在俯瞰人生的凶险。画面气势宏大,弥漫着悠远的愁绪。
当时,正值高凤翰仕途转折期。
年轻时的高凤翰像所有有志青年一样,应试,入仕。他曾赴济南省试,应选,赴京应试,考列一等,分发安徽试用。高凤翰入仕,职务是安徽歙县县丞,相当于“副县长”。但他并不热衷仕途,应试做官是生活所迫,更是顺应潮流。这幅自画像中,他相当迷茫。或许,高山、激流,他正在预想着仕途的艰辛。
高凤翰有诗才。代表作《捕蝗谣》:“……蝗食苗,吏食瓜,蝗口有剩苗,吏口无余渣。儿女哭,抱蔓归,仰空天嚎天不知,吏食瓜饱看蝗飞。”像是杜甫的《石壕吏》,一读便能猜到几分,这样的个性,恐怕官做不长。
果然,高凤翰短暂的仕途终结于卢见曾受贿案,他被牵连诬陷而下狱。后来,虽然冤案得以昭雪,但他对仕途彻底失去了兴趣。
有才无绝路。本来就对仕途没什么兴趣的高凤翰,反而觉得内心十分坦然,卷卷铺盖,跑到扬州,寄宿在佛门僧舍,鬻字卖画。现在想来,高凤翰其人,十分擅长在逆境中进取。
提笔画心
高凤翰作两种画,既能工笔又能写意。
一间房舍,屋后生翠竹。门前芭蕉林,映衬几方顽石。这种意境,多见于写意。但高凤翰用工笔法,色调施以浅绿。整个风景浑然起来,房、树、石,像在水上漂。一帘清幽的梦。梦中,细节历历。
写意画,多有牡丹。牡丹不羸弱,不娇娆,把茎伸得长长的,绕成了一根老藤,衬以山石。花枝显得凌乱,进而呼应成一种秩序。牡丹比石柔,却比身边的草多了锐气。依高凤翰的个性,但凡美的东西,都须有些筋骨。
荷也是,不是轻描淡写出来,而是甩出一片荷塘。一池的荷叶,挺拔身姿,伸往不同的方向,有力量,有思想。自能生出风来。
他擅长画雪。缺少阅历的人,笔下的雪,迟早要融化在宣纸上。高凤翰的雪,是他伤口上的盐,质变成一种精神。雪竹,莹白得可以照亮黑夜。雪菊,满目沧桑,更掩不住菊香似药香。
改用左手挥毫之后,“左书”成了高凤翰的招牌。相对于右手的听话,左手太倔强了。而恰恰是这种不驯、生涩、执拗,溢出苍辣墨趣。他写草书,左手用笔有意提按,却飞动出意外效果。突兀的浓墨,合着骨子里的金石味道,形成古琴凝涩的节奏,自成“左怪”一家。“不抱云山骨,哪成金石心。自然奇节士,落墨见高襟。”这是高凤翰的《章草书》。
有人把高凤翰归为“扬州八怪”一脉。高凤翰画作,并不算太怪,跟正统的“四王”绘画相比,他只是托举着一颗真心,命运坎坷,一路跌跌撞撞地泼洒着笔墨,并以此悦己糊口而已。高凤翰卖画,生意相当不错。作为好朋友的郑板桥曾有诗曰:“西园左笔寿门(金农)书,海内朋友索问余。短札长笺都去尽,老夫屑作亦无馀。”板桥在诉苦,手里连高凤翰和金农写的小纸片都不剩了,别再找我讨字画了。
高凤翰心善。有个温暖的故事在民间流传。
一日外出时,偶遇一个失明乞丐,手里捧着一个瓢讨饭。高凤翰心生怜悯,将乞丐领到自己家里,好好款待了一顿。乞丐吃完后,高凤翰把这个饭瓢刷干净,并在上面篆刻了一句话:“黑地昏天,前路茫茫,著脚难奔天涯,叫不出一碗王孙饭。”语句风雅,刀法秀劲。再加上当时高凤翰已有名气,因此这个失明的乞丐捧着这个要饭瓢,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争相请他吃饭,只求能欣赏一番高凤翰的大作。从此乞丐借此竟得以温饱,乞丐后来去世时,也靠卖了这个瓢,而得了一笔安葬费。
故事还没完。乞丐去世后不久的一天夜里,高凤翰就梦见乞丐进了自己家,说是来答谢他的大恩。恰好,那天夜里,高家的仆妇生了一个儿子。高凤翰悟到,这个孩子就是那乞丐转世,因此给他起名瓢儿。瓢儿长大了也当了高家的仆人,伺候高凤翰非常尽心。高凤翰晚年瘫痪,瓢儿极用心地伺候,早晚不离。算是善有善报的因果故事。
《砚史》流传
艺术史上,高凤翰有特殊贡献不能不提,这便是《砚史》。
高凤翰平生癖好收藏砚石,据说最多时有千余方。他选择了一些佳品镌刻铭跋,将题署的心爱之砚加以收集,著成《砚史》四卷。全书收砚165方,拓砚图112幅。最初是用彩墨拓印,并在模糊处用笔勾勒填补。原书设色以浅淡,并配朱墨、藤黄、赭石等色,钤以朱印。
我不懂砚。前几日,江南王大濛先生发来他收藏的砚拓图,正是高凤翰的《砚史》。他嘱我了解《砚史》雕刻者的故事,他的原话是:“真感人。”
故事是这样的:高凤翰晚年贫病交加,死后门柞襄薄,没有人保存其遗稿,《砚史》因此不知去向。宿迁王相博学好古,多方搜求,在高凤翰的族孙家中访到,以高价购得,如获至宝。
王相这个人,也是不屑科举,平生酷嗜古籍及金石书画。他认为高氏《砚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购得后,即在江浙一带寻访摹刻名手。当见到王曰申摹刻的百二十汉碑在砚背上,技艺相当精湛,即认为摹刻《砚史》非他莫属。后经人介绍,与王曰申订交,委托他摹刻《砚史》。
王曰申是画家王原祁的五世孙。家境十分贫寒,居住在苏州,靠书画篆刻及行医维持生活。接受了摹刻《砚史》的委托之后,他谢绝了一切其他工作,专心刻砚。王相也非常信任他,预付纹银100两。从此书信往来,两人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摹刻《砚史》的工作中。
摹刻工作始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正当王曰申苦心孤诣,全身心投入之际,家中发生了一连串的不幸变故。两子丧亡,老母弃养,自己也患上了肺痨。但他没有放弃,依然“夜燃两三白蜡修刻,而四围置火,助暖驱寒,夜夜习以为常”。甚至在连连呕血、生命垂危之际,仍祷告神灵“愿假一年寿,毕《砚史》工而后死”。
王相与王曰申始终没见过面,只是书信往来。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三月下旬,王曰申病益沉重,自知不久于人世,就把已完工的砚图(石)及《砚史》原册,托人带交王相,并附一封信说:之前您付过的100两银子,大多被我用来还债,堵了家里的漏洞,剩下的银子补贴了家用。没承想,我竟不能完工就要撒手人寰了。剩下的银子,暂时没办法退还。所以,附上借条。我弟弟如果能够病愈,一定替我还上债。如果弟弟一病不起,又没有后代,那我只能失约于您。实在是汗颜啊!
信的内容言辞凄切。身后萧条,更是惹人垂泪。
我买来《砚史笺释》,厚厚的一本,十分古雅。联想到王相与王曰申执着于它的流传,呕心沥血,更觉得字字深情。外行看看热闹,我怕辜负了前人的厚谊,在心里敬重着。开篇,“墨香开国”隶书,苍劲舒放,能想象南阜先生当初书写时的开怀。金石之乐,于无声处尽写风雅。它的魅力,历久弥深。
一方砚台,浓缩一个乾坤。一段题跋,表达一种心境。砚铭,让高凤翰生活的种种细节、场景,得到一方砚台之后兴奋的情绪,永远定格在某一时空,供后来者与之对话。例如,他在建安砖砚跋云:“色黄紫,较瓦头差小枯涩耳。一瓦之微,亦有世道升降之感乃尔耶!”这则题跋是与大气的未央宫瓦头砚对比之后,得出的差异。背后有时代的况味,更浸润了高凤翰的灵感与性情。
“此砚就石天然作蕉叶状,携手高古摩挲,醇热而浑净,石斑陆离崚嶒如蛀”。砚台真容,任君揣度。
“此皖上兰谷郑山人蓄砚,色苍黄,如澄泥之鱣鱼腹,而刻文朴拙,如云如芝。”山人请高凤翰作砚铭,高刻“芝英云叶”四字之后,越看越爱,竟在后面镌刻了自己的款识。山人苦笑,只好把砚台赠给了高凤翰。爱砚者“巧取豪夺”的小故事,从米芾那个年代流行至今。
《砚史笺释》每一页都精致,似微观全书,大有看头。可作爱砚人的枕边书。
写了这么长,大多道听途说。诗书画印砚,高凤翰算是全才。遗憾,知道他的人并不多。前几日读朱新建随笔,说,中国对传统文化的普及,还远远不够,传统文化的精髓,只少数精英在受用。民间,仅余些打卦算命的末流。再现高凤翰其人其事,我想,奋力举起一块巨石。
来源 北京晚报
作者 胡烟
流程编辑 邰绍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