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鲁迅《祝福》
我的家乡有农历年底祭祖的习俗,那是最有仪式感的一件大事。母亲提前几天折好纸钱元宝,忙着杀鸡宰鱼,祭祖当天把丰盛的菜肴端上桌子,摆好碗筷,父亲去院门外放鞭炮,邀请祖先们回家,酒酙三巡后,家中所有男人烧香叩头,烧上一袋袋的纸钱,祈求祖先保佑,最后恭送祖先离去。
这情景让我想起鲁迅的《祝福》。鲁四老爷家,祭桌上放着煮熟的鸡、鹅、猪肉,上面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这类东西,称为“福礼”,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后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
《祝福》讲述了祥林嫂在丈夫死后她偷偷离家出走,逃到鲁镇谋生,结果被婆婆捆绑回去,卖到了山里。她认命地和第二任丈夫好好过日子,结果丈夫得伤寒而死,儿子被狼吃了,她被大伯赶出了家门,再次到鲁镇做女工。她为了赎罪,用全部的积蓄去庙里捐门槛,结果仍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至此,她精神被压垮了,再也无力抗争,只能认命。鲁迅以笔为刀,解剖社会,寻找女性受压迫之根源,却找不到女人的出路,只能彷徨。
下面我将浅析在封建礼教和迷信的双重压迫下,为什么祥林嫂的不断抗争,只能换得一次次失败,最后在漫天的大雪中,穷死在鲁镇。
一、不甘在家等死,冒险出外谋生小说中,祥林嫂的丈夫比她小十岁,丈夫死时她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婆家有一个严厉的婆婆,还有一个小叔子,只有十多岁,以打柴为生。这几句话交待了祥林嫂的婚姻不是正常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可能她是童养媳。
所谓童养媳,就是从小被人抱养,长大成年后,就要成为那家的儿媳妇。贫民家里收养的童养媳,大部分都是从外地或灾区抱养来的,或者是从道旁路边拣回来的女弃婴,还有的是从街上插草标卖儿卖女的灾民手中用贱价买回的幼女。这些女孩被抱养回来后,不送去上学读书,整天待在家里做家务。如遇上恶婆,就要遭到百般打骂,受尽虐待,过着极其悲惨的生活。
祥林嫂熬到了男人长大成人,已经十六、七岁了,眼看可以熬出头了,想不到死了,一下子就把她逼入更加悲惨的境地。婆家养着她是为了传宗接代和增加劳动力,儿子死了,也就没有养着她的必要,这就为后来把她卖走打下了伏笔。
寡妇不仅会被社会歧视,而且会被自家人欺压。我奶奶在三十二岁时,我爷爷死了,她成了寡妇,带着两女一儿生活。一个小脚女人,不会种地,养不活三个孩子,大伯、二伯想侵占祖产,不肯借粮、借柴、借钱给奶奶,逼着奶奶带着儿女到外村去乞讨。幸好当时的族长看不过,说奶奶有儿子,叔伯兄弟不能赶她走,由他出面留下我奶奶,让我奶奶做大伯、二伯家的老妈子,才换得一点微薄口粮。
有儿子的寡妇都得遭受欺凌,没有孩子的寡妇生活更加不堪。祥林嫂面临要被婆婆折磨的局面,不肯认命,勇于抗争,她相信凭她勤劳能干的双手,一定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于是偷偷地逃出卫家山,去鲁镇谋生。
如果一个人不幸跌入谷底,千万不要放弃。因为你已经在谷底了,那么不管你走哪条路,都是向上的路。等死,不如抗争,抗争成功就有活路,不成功,大不了回到原地。祥林嫂的离家出走,是她对不幸命运的第一次抗争,她不信命,不信天,坚信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这是一个有能力、有胆气的女人,她找到邻居家卫老婆子。天无绝人之处,卫老婆子是个职业中介人,知道鲁四老爷家要换女工,就把她介绍到鲁四老爷家。四老爷皱了皱眉,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四婶看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留下了。
祥林嫂有了落脚之地,又有了谋生之工作,脱离了婆婆的压迫,她就象脱下了锁链的奴隶,焕发了生机。
“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时间长了,她也不懈怠,食物不论,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文化馆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
她觉得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活得自在,活得象个人。虽然工作繁重,收入也不高,但她觉得很满足。“口角边渐渐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二、不甘任人摆布,拚死反抗再婚祥林嫂如果能够在鲁镇一直做女工下去,趁着年轻积蓄一些钱,置办一些家产,也许她能够有一个过得去的未来。可是女人一旦成婚,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无法摆脱夫家人对她的控制,礼教之下,她是夫家的财产,只能任由夫家处置。
婆婆为了给自己的小儿子娶老婆,借口开春事务忙,家里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要儿媳妇回家去干活,到四老爷家结清了工钱,强行带她走。可怜祥林嫂把所有的钱全存在主人家,一文都没有用,全被婆婆拿走。婆婆还派人把她绑进白篷船,以八十千的价钱卖到深山野墺。
祥林嫂的婆婆虽然也是寡妇,但有儿子可以延续婆家香火,她就成了夫家的代表。她不是坏人,只是做了当时社会所有婆婆都会做的事,为了满足自己的生存需求,为了满足儿子的性和传宗接代的需求,卖掉祥林嫂成了她最好的选择。同时婆婆认为这也是祥林嫂唯一的出路,没有男人的女人在社会上没有立足之地,嫁一个男人依附才是正道。
假如祥林嫂没有走出过小山村,也许她能认命地出嫁,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意识形态必须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按照马斯洛提出的五个需求层次理论,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归属感和尊重。在山里人看来,寡妇要活命,再婚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祥林嫂是纯朴的农妇,她的需求只停留在生存这个层次,并不懂得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贞操观,但是在鲁四老爷这种封建卫道士的家里做事,她的意识上或多或少受到了礼教的影响,有了“一女不嫁二夫”“从一而终”的思想,面对婆婆的强迫出嫁,她觉得这是要把她钉死在耻辱柱上,于是誓死不从。
“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墺,喉咙已经全哑了,抬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
祥林嫂的反抗,凭借的是封建礼教的贞操观念,她宁死不肯再婚,争的是人生自主权和婚姻自主权。
她反抗的是婚姻本身,而不是反对这个男人,当发现婚姻无法改变的时候,她就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上头没有婆婆,男人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这样的男人,让她感觉有了依靠,心理上有了归属感,特别是生了儿子,更让她有了成就感,生活有了希望。母亲也胖,儿子也胖,她体会到了生活的安定。
当反抗并不会改变自己的处境,人们就会接受现状,这在心理学上叫做习惯性无助。现实生活中有些被拐卖的女人,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回去毒打,最后放弃反抗,这也是习惯性无助在发挥作用。
祥林嫂认清了现实,既然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和婚姻,那么就在已定的人生中尽力做到最好。她砍柴摘茶养蚕,全心全意操持这个家,体现了她作为女人的价值,贺家有了后人,她的未来有了保障,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神雕侠侣》中杨过说得好,“我做了甚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姑姑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杨过是个叛逆者,不顾世俗礼教,九死一生也要和小龙女在一起,礼教并不能拿他们怎么样?祥林嫂被强迫着违背礼教,以为自己被推入火坑而反抗,反而获得了幸福。
三、不甘众人歧视,盲目迷信争尊严几年后,祥林嫂又来到了鲁镇,多了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铺盖,少了两颊上的血色和积极的精神。鲁四婶还记着她的能干,可怜她,于是收留她当了女工。
“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村上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下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
屋是自家的,财产是夫妻共创的,大伯有什么权利来收屋,赶走她?这就是封建礼教中的夫权和族权。女人不是独立的人,是男人的财物,无权拥有自己的财物,这种现象现在的农村还有存在。大舅家的房子拆迁,可以分到四套新房子,表姐家庭条件不好,请求父母分一套房子给她,其余的三套房子给弟弟。大舅和大舅妈一口回绝,说房子和田地只能给儿子,出嫁的女儿就是泼出的水,分文不给。贺老六的财产,就是贺家的财产,祥林嫂没有资格拥有。
幸福有多么甜,灾难就有多么苦;希望有多么大,绝望就有多么深。接连的打击让祥林嫂再也提不起精神,手脚已没有先前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整日没有笑影。她一生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是儿子阿毛,而阿毛却死了。
她一次次讲儿子阿毛的悲惨的故事,人们脸上都流露出同情的神态,可是美味的食物也经不起反复咀嚼,悲伤的故事同样经不起反复聆听,人们听厌了,听烦了,早已成了渣滓,悲伤变成了厌恶,同情转成了鄙薄,可怜之人成了不祥之人。
鲁四老爷告诫四婶,“这种人虽然似乎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祥林嫂被主家嫌弃了,被镇上的人们唾弃了,她更加自卑了。这时,柳妈告诉她:“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
这种恐怖的迷信,她在山村是没有听过的,她信了,怕了。当柳妈说:“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个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她动心了,她希望回到过去那样有尊严地活,不再被人鄙视。
她支取了历年积存的工钱,去庙里捐了门槛。捐完之后她精神上轻松了,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祭祀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她坦然地去拿酒杯和筷子。“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嫂慌忙的这一声大喊,成了压垮祥林嫂的最后一根稻草,打掉了她的最后一点希望,她的赎罪丝毫没有改变她被人践踏的地位。
“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是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
她再次失败了,门槛也改变不了她的不干不净,伤风败俗的身份。她认命了,精神死了,成了没有生命力的木偶人,被鲁四老爷家赶了出来,成了乞丐。五年后在祝福的鞭炮声中,在漫天的飞雪中穷死了。
四、多次的抗争,没有争出一条出路祥林嫂如果没有勇气,就不敢走出小山村;如果没有勤劳朴实的劳动本色,不会找到女工的工作;如果没有积极抗争的精神,她不会一次次战胜艰难困苦,迎来舒心的日子。可是在这样的社会,作为一个不幸的女人,死了老公,再婚又死了老公,还死了儿子,本应该是最值得同情的女人,反而成了不祥的人,人人嘲笑她,厌恶她,鄙视她。
人世间,只有太阳和人性不能直视。社会上富人看不起穷人,穷人看不起寡妇,寡妇看不起死了两个老公的不祥之人,这种鄙视链赤裸裸地展示出人性的丑恶。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识。
祥林嫂做错了什么?她比谁都做得好,她死了老公出门独立谋生,有几个女人能做到?她面对婆婆的强迫出嫁,撞向香案桌,以死抗争,有几个女人如此刚烈?她面对人们的践踏,用全部的积蓄捐给庙里,祈求换得人间温暖。可是无边无际的冷漠象漫天的雪花一样,飘落到她身上,象鲁镇人冰冷的眼光,她已无力反抗,只能认命。
鲁迅让祥林嫂一次次抗争,却没有争出一条出路。女人的出路在于男女平等,在于女人自立、自强、自尊、自爱。
首先有经济权。女人要经济上的独立,才有人格上的独立。祥林嫂赚的钱一次被婆婆收光,一次被大伯拿走,最后一次被庙里骗光,她无力保护自己的财产,导致她永远无法自立。如果她手中有钱,就不会穷死。
其次有婚姻自主权。恋爱自由,结婚自由,谁也无权干涉女人的婚姻自由,才能保证有幸福生活。祥林嫂的婚姻是不自由的,不管是祥林,还是贺老六,都是包办婚姻,她没有发言权,喜不喜欢都得强迫接受,喜欢是运,不喜欢是命。
第三有受教育权。读书能够改变命运,徐志摩的原配张幼仪说过一句话,“在去德国前,怕,什么都怕,怕离婚,怕做错事,怕得不到丈夫的宠爱。去德国后,通过去大学读书,她学到了知识,建立了自信,什么都不怕了。”祥林嫂假如是个知识女性,她就不会受到礼教和迷信的双重压迫,就不会去做捐门槛这样的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