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前,山区黄楝树开花
郑州好几条地铁在营运,但地铁修不停,开工已到8号线了。春节前后,8号线经过的地方要清场,一夜之间,砍去了东风渠南岸作为站点附近的树。离我较近的两个点——东边的紧挨着经三路,砍了一大片石楠和黄山栾;西边,花园路两边,砍去了竹子、海棠与正进入青壮年的黄楝树。城市不停变化,道路与旧景观频密调整,见怪不怪了。十余年间,郑州地铁从无到有,城市框架缘地铁拉大之后,变得无比大,而树种是更多更丰富了——四季杂花生树,令人目不暇接。
树的命运,说是人的缩影、折射不恰当,但是,的确有的树木,比离奇之人的命运还坎坷,黄楝树是个典型!
黄楝树正常生长是高大的落叶乔木,有花有果,四季姿影变幻耍把戏似的。黄楝好,其叶色有“七十二变”:春来发芽紫红色,日渐散发变青绿;夏天栉风沐雨,摇身一变为浓黄绿,树叶细薄,绵软油亮,仿佛巴蜀地界的黄桷树;初秋渐黄,至深秋泛红,“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南太行霜红至经典红,里边就有黄楝树的功。城市秋来赏红,郑州最先见到的是爬墙虎、南天竹和火炬树变红,接着是黄楝树、黄栌、乌桕与枫槭枫香等等。老家南太行自然生成的红叶品种,主要是黄楝树、柿树和灌木黄栌。当年,山里人的食用油和点灯油,是豆油、棉籽油和黄楝油。学生野食的零嘴,也包括树上的黄楝子,红色的不能吃,湖蓝色似绿松石一样成熟的果实好吃,油津津的,带一点橘子皮的清香。属于漆树科的黄楝树,植物学名字是黄连木,豫北古来叫它黄楝树。
望着砍伐清场之后,工地围起了活动板房,人们出出进进,堆积木堆集装箱一样,我回忆起在山里上学的一段经历——1970年刚上初中,学校集体参加“打黄楝小蜂”的事。南太行黄楝树多,越往深山高山行,黄楝树大树越多。有几年它开花结子,只红不绿,不能榨油了。说是它生病了,患了一种黄楝小蜂引起的传染病,害虫将它的卵产于嫩子里,故而坏事了。于是,家乡组织了一场消灭黄楝小蜂的战役,政府动员群众和在校的学生,四处上山,砍黄楝树粗大的树干和树枝,名曰“打黄楝小蜂”,为其“刮骨疗毒”。
清明时节,郑州黄楝树发嫩芽即黄连头
一开始还是在学校周围,方圆十来里地,师生带着干粮,早出晚归行动,争抢着上树砍树枝。后来干脆停课,由学校组织师生进深山里开战。我们到达的金岭坡,已是豫晋交界地带。此地离家三十里开外,风景和民俗迥异。山村多是小村,石头房子,石板铺就房顶。第一次出远门野营,我才十三四岁,大家带着铺盖睡通铺,简陋的民房颇逼仄,不过人挨人躺下而已。每日大锅造饭,集体吃饭,有男有女。野兽曰狼虫虎豹,这里有狼有豹子。可老家人总把豹子金钱豹,不论大小,都叫“老豹”。非鸟非兽的,树上有种鼯鼠,会爬会飞,它在很高——钻天眼高的山崖高处,与飞鹰为邻,就着岩缝栖息。其排泄的粪便结成硬块,中药名叫五灵脂。山民做向导,老师带着小分队,转到不同的山坳里,我们见天爬树,挥舞镰刀砍树,砰砰啪啪——咯咯巴巴——咕咕咚咚……山谷里惊天动地,回响回音,大家趁机放声大喊,更添热闹。如此,黄楝树不论大小,遍体残伤,而静静溢出一种特别的芳香。
这些年,我觉得老家太有意思,常在南太行上上下下游走。在山西陵川地界之上云台,我看山家种麻子与紫苏,这是庄稼类草本油料作物。夏天,老年人又就地拾取大量的杏核野杏核,不仅卖杏核,并且还制作少量自己食用的杏核油。但他们也不再食用黄楝油了。而黄楝树不医自愈,果实变绿的不少。也就是那几年,忽然就时兴“打黄楝小蜂”。经此冲击,山村里黄楝树消失不少。
秋天的黄楝树
黄楝树和构树即楮树一样,北京以北就罕见了。周王说黄楝树:“生郑州南山野中。叶似初生椿树叶而极小;又似楝叶,色微带黄。开花,紫赤色。结子,如豌豆大,生青,熟亦紫赤色。叶味苦。救饥:采嫩芽叶煠熟,换水浸去苦味,油盐调食。蒸芽曝干,亦可作茶煮饮。”
我曾经比葫芦画瓢,对着《救荒本草》,采黄楝树的嫩叶,晒干了试着泡茶喝。看书看苏州掌故,不见黄楝油,却有黄楝头。曰苏沪一带,腌金花菜,腌黄楝头。开春采黄楝树的嫩梢,腌制过后可以吃。老婆婆用勺子挖了铺在纸上手心里,撒一点甘草粉,供儿童和同学少年吃零嘴。吴地《土风录》之卷四说“马蓝头”:草名有马蓝头,可食……俗以摘取茎叶,故谓之头,如“草头、香椿头、黄莲头”之类。黄楝,黄连,黄莲,在此统一。而黄楝油和黄楝头,周王恰恰都没有涉及。吴状元记黄楝树很潦草,简单沿袭了周王。民国黄氏父子著《花经》,有“黄楝树”一条:“黄楝树形似楝,春日嫩芽已发,摘而加盐腌之,其味可口,江南人所谓黄楝头是也。”
还不止这些。黄楝树大有潜力——后来,人们发现了它当下的工业用途。曾经有报道说,2008年,河北省在太行山区完成了五万亩“柴油树”黄楝树的造林任务。
未出老家时,只觉得黄楝树和柿树,是南太行骄人的特产。慢慢才晓得,它们在南方与远方,出产更多。
但太行山是黄楝树生长的北界。在大别山深处,开头,我几次经过黄楝树而不敢认,采它的绿叶揉一揉,闻着熟悉的味道,确定就是黄楝树。林业局长看得哈哈大笑。异曲同工,在上海瑞金二路,距离上海古籍出版社很近,有处挂牌是上海市中医文献馆的,院子里有一双黄楝树。我的弟弟武平不认识这树,我揪了树叶让他闻,他迅即知道是黄楝树了。黄楝树叶子与果实味道,近似柑橘的皮,有股剥橘子的味道。黄楝树在太行与黄河以北,不言出类拔萃,至少堪称异数。就像石楠与大石楠在郑州,远观近看,它的风采和风情,略似南国之荔枝树。
冬日,南太行金岭坡的老黄楝树
在国内,我遭遇黄楝树最美风景还有三处——
11月立冬,西岳华山上落雪了,黄楝树红叶如红枫,一两株黄楝树,与壁立千尺之白垩色山岩,衬着绿松黑松,宛如渐江和尚之笔下画图。12月初,西蜀乐山大佛景区,登顶是“东坡草堂”及洗砚池,隔青衣江水远对峨眉;红石大佛头顶与佛耳边上,开着金黄野菊花,崖畔临水有巍巍大黄楝,俨然满头朱紫,红似一笼篝火。元月份,金马碧鸡大牌坊衬着青山,昆明世博园旧址邻着明代的金殿太和宫,传平西王吴三桂为红颜陈圆圆,于康熙十年(1671)而复建,当头挂楹联:“金殿凤凰鸣晓日,玉阶鹦鹉醉春风。”四周亭台楼阁环列,有游廊贯通,野蕉在房檐上高似绿苇,巨大黄楝树,红叶绿果神圣。我顿时想起了老家村东头,打谷场东场上属于周家的、曾经的那株老黄楝来了。
越向西南,黄楝树越多越大。更有甚者,远到地中海沿岸,黄楝树又名“乳香树”,从其树脂中提取的乳香,广泛应用于医药和烹调。
近些年,栽树植绿,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十年树木”了。城市绿化美化频繁升级,草皮绿草花草,这些不要说了,包括绿篱在内,过几年它品相不佳了,颜色衰老,就成了清除对象。绿化部门会雇人从四面八方,运来新的美丽的,生动活泼的,青翠万分的做更新。绿篱品种,如红石楠、大黄杨、金女贞、金丝桃、杜鹃、山茶等等,栽种不过三两年而已。黄楝树的命运,起伏无定尤甚。
2021年3月3日于甘草居
[草木散记]是何频在笔会的专栏,本文配图均由其提供
作者:何 频
编辑:吴东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