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历史学家亚历山大·贝文在评价抗美援朝时这样写道:“在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下,中国军人在这个半岛留下了代价高昂的血,但他们不仅收获了无可争议的胜利,更一举改变了颓丧的民族精神。”
第一军情作者:贾永
1951年1月1日。
伴随着新的一年第一缕阳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电波,把当天的人民日报社论——《在伟大爱国主义旗帜下巩固我们的伟大祖国》,传向四面八方。
这篇元旦社论,毛泽东主席亲笔改了9处。文中写道:“人民志愿军在朝鲜两个多月的英勇作战,证明了甚至在没有飞机坦克和很少大炮的条件下,‘最强大’的帝国主义军队也是可以击败的……因此,当我们进入1951年的时候,帝国主义对于我们的侵略虽然还没有停止,我们却是满怀信心地面向着光明的将来!”
此时此刻的朝鲜战场,第三次战役已经打响13个小时。漫天飞雪中,突破“三八线”的志愿军与朝鲜人民军一起,像雪豹一样,向敌后迅猛穿插。
日本东京帝国大厦。接到中国军队打响又一场战役的报告,“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大吃一惊——他难以想象,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中国军队会在远离后方物资支援的情况下,向他的重兵防守之地发起大规模的进攻之战。两场战役间隔,竟然只有一个星期?
第二次战役的伤亡数字,还摆在麦克阿瑟的案头:从1950年11月7日战役开始到12月24日战役结束,“联合国军”付出了伤亡和被俘3.6万人的代价,其中包括2.4万美军;1000余门火炮、3000余辆汽车、200余辆坦克与装甲车被志愿军缴获与击毁;甚至还被志愿军缴获了6架飞机……来自美国国内的谩骂和抨击,让这位西方“军神”在人生第70个“圣诞节”到来之时黯然失色。
麦克阿瑟清楚,与“联合国军”相比,志愿军不仅武器装备过于悬殊,后勤保障更是天壤之别。他的士兵每天可以领到净重227克的3个Meat系列罐头和3个Biscuit系列罐头,前者以肉类为主,包括肉食、蔬菜等搭配,后者以饼干为主,包括糖果和咖啡、可可粉或柠檬粉等速溶饮料……还配有口香糖、巧克力、火柴、香烟、餐巾纸等等。即便如此,仅在长津湖地区,他的穿着鸭绒服的陆战一师就有将近7000人冻伤,何况缺衣少食的中国军队?
麦克阿瑟以一个军事家的直觉断定,虽然他的“圣诞攻势”被中国人粉碎——美国陆军遭受了从未有过的“最大败绩”,中国军队也肯定同样损失惨重。麦克阿瑟自然不想让他的一世英名毁在朝鲜战场。他的企图是,抓紧时间整军再战。与此同时,美英两国在联合国玩弄“先停战、再谈判”的假谈真打阴谋,妄图争取时间,再度北犯。
12月16日,美国总统杜鲁门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让美国人民为朝鲜战争作出“任何必要的牺牲”,同时设立国防动员局,扩大征兵计划和军火生产。他在新年国情咨文中,要求国会批准将美军从250万人增加到350万人,一年之内将战机、坦克的生产能力分别提高5倍和4倍。
毛泽东显然不给美国人卷土重来的机会。还在二次战役期间,毛泽东已经敏锐意识到,随着敌人速战速决图谋的破产,美国与其仆从国之间的矛盾会更尖锐,美国国内的反战情绪也会更加高涨。在这种背景下,只有乘胜而战,再给敌人致命一击,才有可能把敌人彻底逼到谈判桌上——否则,一旦让对手得以喘息,以美英等国强大的战争动员能力,志愿军必将面临更大的战场压力。
乱云飞渡仍从容。无论面对逆境还是顺境,久历战火的毛泽东早已风清云淡了。1930年元旦,当时的红军队伍不过万人,毛泽东看到的却是“风展红旗如画”的前景;1949年元旦,决定中国命运的前夜,毛泽东发出《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告诫全党决勿做古希腊寓言中那个怜悯毒蛇的农夫。第二次战役战罢,志愿军扭转战局,毛泽东还需要一场更大的胜利来巩固稳定战场态势。
新年来临的那段时间,中南海与朝鲜前线的电报往来格外密集——
12月13日,毛泽东致电彭德怀:“目前英美各国正要求我军停止于三八线以北,以利其整军再战。因此,我军必须越过三八线。如到三八线以北即停止,将给政治上以很大的不利。”
12月21日,毛泽东再次致电彭德怀:“美英正在利用三八线在人们中存在的旧印象,进行其政治宣传,并企图诱我停战,故我军此时越过三八线再打一仗,然后进行休整是必要的。”
12月29日,毛泽东在发往志愿军总部的电报中强调:“如果我军能照你们目前部署,于1月上半月打一个胜仗,争取歼灭伪军几个师及美军一部,然后休整两个月,准备春季攻势,则对民主阵线及资本主义各国人民大众影响甚好,对帝国主义则给以新的一击。加重其悲观失败情绪。”
接连三封电报,直指一个方向:打过“三八线”。
这是伟大战略家才具有的视野。毛泽东所追求的,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还有政治上的主动。他之所以下定决心打一场立国之战,就是要在国际舞台上打出中国的新高度。他要让世界认识到,今日之中国,早已不是半个世纪前的那个中国了。
美国著名历史学家约翰·托兰写道:“一支装备如此落后、基本靠人力机动的部队,居然敢围歼全部机械化装备并有绝对制空权的美军。中国的统帅和将领们敢于想象并策划这个气魄十足的‘坎尼’,是源于此前无数次艰苦作战积累的自信,以及对麾下身经百战将士们的绝对信任。”坎尼原本是一地名,因北非古国迦太基统帅汉尼拔在坎尼会战中战胜强大的罗马,“坎尼”一词成为完胜的代名词。
虽然已经接连经历两次战役,在冰天雪地里鏖战了整整一个半月的志愿军几乎到了战斗力的极限,但毛泽东对这支跟随自己从长征,从抗战,从解放战争战场上一路征战而来的队伍充满信心:“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
1950年12月26日,“圣诞”节后第二天,美国陆军参谋长助理马修·邦克·李奇微将军在凛冽寒风中抵达朝鲜战场,接替在第二次战役溃败途中翻车而死的第八集团军司令沃尔顿·沃克中将,同时兼任“联合国军”地面部队司令。与习惯于戴墨镜、叼烟斗、挎着手枪的麦克阿瑟一样,李奇微也是一位个性十足的美军悍将,习惯歪戴着一顶毛边帽子,战斗服外套件马甲,胸前还吊着两颗黑色的瓜形手雷——据说,这两枚手雷一直伴着他在朝鲜战场上度过了一年六个月。尽管李奇微没有麦克阿瑟那么大的名声,但同样有着不凡的战争经验。西点军校毕业后留校任教官,后来指挥第八十二空降师在西西里岛登陆战役实施美军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夜间空降作战,诺曼底登陆战役后升任美第十八空降军军长。早年的李奇微,还曾在美军驻天津第十五步兵团当过副连长。马歇尔、史迪威也都有过在这个团服役的经历。
沃克阵亡不过三天,美军统帅部便匆匆选派这样一位“中国通”到朝鲜,无疑是想挽救战场颓势。事实上,李奇微原本也想着立即转入进攻以争取战争主动,然而,当他视察了自己的部队后才突然发现,他的心情甚至比朝鲜的天气还要阴冷——遭受志愿军重创的美第八集团军,已经蒙上了厚厚的心理阴影。李奇微悲哀地承认:“这是一支张皇失措的军队,对自己、对长官都丧失了信心,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正如美国历史学者亚历山大·贝文在《朝鲜:我们第一次战败》一书中所描述的:“第八集团军已如惊弓之鸟,撤到三八线以南,来到了西边开城以南冰天雪地的临津江畔。大溃退终告结束,此时第八集团军正在等待中国军队的下一次攻势,主动权已经完全操在了中国人手里。”
无奈之下,李奇微只好快速部署防御,阻止志愿军继续南进。此时的“联合国军”总兵力达34万余人,基本防线兵力为13个师另3个旅20余万。李奇微玩了一个心眼,他将南朝鲜军8个师放在第一线,美军和英军放在第二线,以便可攻可防、随时撤退。不过,李奇微不曾料到,他的西起临津江、东达东海岸的防线刚刚部署完毕,志愿军的炮火急袭就伴着飘舞的雪花开始了。
黄昏血色。1950年12月31日17时,志愿军发起被美国人称为“除夕攻势”的第三次战役。重整旗鼓的朝鲜人民军3个军团投入战斗,中朝两军终于在这次战役中实现了统一指挥。
那是朝鲜最为寒冷的季节。“中国军人浑身挂满冰凌,还在顽强地冲锋”,美国出版的《漫长的战斗:美国人眼中的朝鲜战争》记载,“中国军人唯一的防冻措施,不过是用猪油和牛羊板油把脚糊住以防冻伤,但他们却展现了人类战争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勇气和意志力。数十万官兵在零下20摄氏度的严寒下,徒步跋涉雪原冰河,穿越弹幕火海。”
初到朝鲜的李奇微没有想到中国军队如此无畏,更没有想到“联合国军”对志愿军如此畏惧。不过一昼夜,南朝鲜第一、第二师已经全线崩溃,汉江以北的美军第一、第二军陷入背水作战的危险境地。刚刚在元旦清晨向麦克阿瑟发出新年贺卡的李奇微目睹这一幕“深感震惊”:“我试图阻止,可是逃跑的卡车毫不减速地闪过了我。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我向上帝祈祷,不要再目睹这样的情节。”他在回忆录中说:“视察美军二十四师十九团的伤员时,发现他们已经像皮球一样泄了气。我们清醒地看到,建立起所需要的斗志还要有一段很长的过程。”
李奇微后来成了志愿军最难缠的对手,但此刻,他不得不接受眼前的残酷现实。
1月2日,李奇微下令放弃汉城。撤退之前,他在办公室的墙壁上给彭德怀留下了这样一句话:“谨向中国军队司令致意。”
也就是在这一天,周恩来忍着悲痛决定将那个再也难以隐瞒的消息报告毛泽东:1950年11月25日,美国战机轰炸志愿军总部,毛岸英牺牲。彭德怀发来的电报已经被周恩来压了一个月零7天——据说,这封不到30个字的电报,彭德怀当时写了一个多小时:
“今天,志愿军总司令部遭到敌机轰炸,毛岸英同志不幸牺牲。”
望着电报,毛泽东久久沉默,直到抽完第二支烟,才发出一声叹息:“唉,战争嘛,总要有伤亡,没得关系,谁让他是毛泽东的儿子呢……”
两天之后,志愿军攻占汉城。又过4天,中朝部队全线进抵“三七线”,彭德怀下令停止追击。至此,第三次战役结束。是役,中朝两军歼灭敌人1.9万人,其中志愿军歼敌1.2万人。
朝鲜战争期间,曾经有多少美国兵无法理解:面对空中的炸弹、凝固汽油弹和火箭弹,面对地面坦克和榴弹炮的火力,面对暴雨一样的自动武器射击,“在尖利的军号和哨子声中,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攻击”的中国军人,为什么能够镇定从容地踏着前面士兵的尸体,毫无躲闪地迎着死亡冲去?
也许,从毛泽东亲自修改的1951年元旦社论中,就不难找到答案,这就是——
在伟大爱国主义旗帜下巩固我们的伟大祖国!
【谨以此文献给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和那些英勇无畏的将士。写于2020年元旦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