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师范大学附属玉树实验学校位于澜沧江畔,学校被群山环绕。受访者供图
来自西宁的支教老师们将青海师范大学附属玉树实验学校的所在地,称作“上面”,这里的海拔超过3600米,比西宁的海拔高出许多。学校位于玉树藏族自治州的囊谦县,这里是澜沧江畔,也被群山环抱。今年9月,随着这一届的新高一年级入学,这所刚刚建成1年的“上面”高中,拥有了完整三个年级的学生。
这也是樊成岩在“上面”当校长的第二年。在这之前他任职于青海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也是一名高级教师。这一次,樊成岩和支教老师们对孩子们最大的期盼,不再是让他们考上名校,这一次,实现对孩子们的期望,比他们考上名校的价值更大。
初雪后的开学
在海拔3600米的青海玉树州囊谦县,8月末这里刚刚下完了下半年的第一场雪。早前的一次地震影响到了用电,青海师范大学附属玉树实验学校的部分年级开学也延迟了几日。
9月4日,校长樊成岩和老师们站在校门外,开始迎接新的高二、高三年级入学。学校是去年刚刚建成的,当时两个年级的学生只有600多人,今年9月1日又有600名高一新生入学,随后的几天里,在校人数每天都在突破前所未有的新高,学校真正开始热闹了起来。
学校操场的朝阳。受访者供图
樊成岩和同事们在学校门口待了一整天,除了迎接学生,更多的时间都在为家长们答疑。高二学生即将文理分班,新高三又要在这个学年面临大考,家长们的问题很多。“我们这儿不像城里,家长和老师见一面可不太容易。玉树州太大,学生们的家普遍不近,当天我记得第一个到的学生,是家长开了8小时的车,才把他送来的。”
并不是所有的学生家长都认识校长。樊成岩记起开学前一天的晚上,自己看到校园里有三四个家长送完孩子,在校园里转来转去,碰到樊成岩,闲聊咨询起了学校的一些情况,“包括食堂、宿舍楼在哪里,出口怎么走,大概我们聊了10分钟,觉得这个学校很新奇。”直到樊成岩送几位家长离开,家长们在大门口碰到了同是藏族的门卫,简单交流后,他们突然叫住了樊成岩,“我当时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一回头就看到他们手里拿着哈达准备送给我。家长们可能不认识我,甚至不认识几个老师,但他们有备而来,用他们的方式在表达感谢,是很有心的。”
“帕拉亚!”
开学第一周的值周老师里有樊成岩,值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陪着学生们在宿舍睡觉。上一个学年,学校里只有两个年级,宿舍入住不饱和,值周的压力也称不上大。但新学年,随着1200名学生全部入住,值周老师们在夜晚总是很少入眠。
这一周,樊成岩住在宿舍三层走廊最中间的那间男生宿舍里,这是整栋宿舍楼的“C位”,“感觉距离上下左右的宿舍都不远,都能照顾的到。”入睡前走遍每一个男生宿舍是樊成岩每天必须要做的工作,发现孩子们晚上洗头,多半是要被他责备的,“我们这里晚上的气温很低,洗头就容易感冒。”深夜里巡寝,看到窗户没关,也要悄悄帮孩子们关严。高一的新生初来乍到,没法一下融入新环境,入睡很难,也有老师去询问帮助。“有时候去转寝室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嘛,我们之间可能没什么语言交流,但孩子们一定能感觉到老师是在陪伴的。”
樊成岩与学生们一起包饺子。受访者供图
“帕拉亚!”每当樊成岩查看完一间寝室,学生都会与他道别。新到学校来的支教老师跟着樊成岩一起巡寝,尚不懂这三个音节代表着什么。
“在藏语中,这是好梦的意思。”樊成岩回忆去年,新生刚刚入学,因为孩子们都是藏族,潜意识说藏语的时候稍多一些,“我们每晚离开寝室,他们会很刻意的说一句‘老师晚安’。”
语言带来的距离感是老师们很容易感受到的。“但当我们和他们都适应了彼此,熟悉了彼此,听孩子们用自己最放松的方式和我说一句‘帕拉亚’,那一刻觉得我们真正互相融入了对方的生活。”
校长樊成岩和藏族学生们。受访者供图
老师
这是一所很年轻的学校。从竣工投入使用到今年九月,也才刚刚过去一年。有人说它是当地最好的学校,因为校园中有簇新的操场跑道,崭新的教室和硬件设备,还有来自青海师范大学的老师们;也有人曾经不看好这所学校,因为学校第一年招生的录取分数几乎是当地最低的。樊成岩记得,第一年的录取分数线只有二百三十多分,因为之前师资力量的问题,很多学生对小学和初中的知识掌握情况不尽如人意。“就比如高一学生要学习代数知识了,老师们会发现孩子们不太会通分、分数的加减乘除也没有完全掌握。”
但更多人惊诧于学校的教学成绩。在上一个学年的期中考试里,全玉树州成绩在前50名的学生,有近一半来自于青海师范大学附属玉树实验学校。樊成岩有时候能真切感受到在这里支教的魅力和意义,“这个地方能创造出很多的‘不可能’。”
藏族学生们的地理课。受访者供图
因为身处藏区,学校的绝大部分学生都来自于牧民家庭。“不富裕”是这些孩子们的家庭状态。有的孩子失去父母,从小是与看自己长大的邻家爷爷相依为命,屋里的床,就是家里唯一的家具;有的学生来自于父母均患有行动障碍的家庭,每年初夏挖到虫草,才算能换得家庭一年的收入。
“但孩子们坚韧、乐观、纯洁、善良。”走在校园里,他们与同龄的孩子们一样,活泼,积极,会为取得好成绩开心,也为考试失利的分数懊恼。这让樊成岩觉得时时都在接受着“孩子们”的教育,他常常自问,如果自己在这样不尽如人意的环境下成长,是否还能同样天真向上,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如何教育,才能让孩子有这般的适应和接受能力?
教育是相互的。樊成岩说,“虽然老师们每天在给孩子们上课,学业上我们可能是他们的老师,但其实在一些品质上,学生们其实更像是我们的老师。”
家人
樊成岩是来自城市的。到囊谦县支教以前,他是位于西宁的青海师大附中的副校长,从教二十多年,樊成岩坦言在城市里面当老师,多少会有一种对于这个职业的“麻木”,“当了20多年教师,很多人都面临职业倦怠,你有时候会觉得工作烦躁,像很多职业一样,你会盼望着下班。”“老师”这个身份更多的趋近于一种真正的职业,毕竟在城市里,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老师、家长、社会各有分工。
但在农村地区不同,“大部分时间,我们是老师,偶尔也会扮演家长的角色,同时来支教,就意味着也承担着一部分社会责任。”对比于城市中,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樊成岩觉得在囊谦的学校里,自己能更明显地感受到进步、变化以及对未来的企盼。
自己“上来”支教,离家1000多公里,最多的对不住都留给了家人,但对于樊成岩个人而言,最多的鼓励也来自于家庭。自己的母亲张莲也是位西宁当地小学的老校长,年轻的时候,接受过邓小平、李先念、邓颖超的接见,樊成岩曾向母亲表达过不能陪伴在身边的愧疚,“但她告诉我,专心培养玉树的孩子就是对她的陪伴。”
女儿正在上初中,这一年以来,打视频电话成了她和爸爸见面的主要方式。她喜欢听爸爸讲那些支教过程中的故事,“她会担心我那些家庭困难的学生有没有交上学费,会惦记着他们什么时候去西宁,会计划着给大家准备小礼物。”
每年的初夏,玉树州的虫草逐渐成熟,这是很多家庭一整年收入的来源,当地很多学校都会给孩子们放“虫草假”,但也势必会影响教学进度。樊成岩向女儿和妻子谈到过自己内心的纠结,“我提到过有一个学生是家庭中的老大,也是家里挖虫草的主力,但他当时学业上的进步非常大,也被老师们寄予厚望,挖虫草一走就是一个月,肯定会影响学习。”
但闺女和爱人则告诉樊成岩,应该支持孩子们去。“她俩就说,对于这些孩子来说,生活是最重要的,我们的教育,不应该培养出一个只顾自己学习和进步不顾家庭温饱的孩子,这让我很受启迪,让我在另一个角度看待当地的教育。”
图书馆
9月初,囊谦县的早晨只有五、六摄氏度,寒意是扑面而来的。六点一刻,天还是黑的,校园的路灯下,已经有学生在晨读背书。最初几天还只是高二、高三的学生,到了9月9日,樊成岩发现,早上的路灯下,也多了高一学生的影子,新入校学生的校服还没到,在校园中很容易辨认。
9月8日早上六点,路灯下正在晨读的学生。受访者供图
这几天,樊成岩正盼着学校图书馆竣工。“还有20多天,学校的图书馆是在北京师范大学和各方政府还有爱心人士帮助下建设完成的。”
樊成岩说,希望这座图书馆是开放的,进出自由的,学校还设计了沙发区,阅读区,也有自助咖啡机。“咖啡是需要学生们用好成绩和好品德获得的‘校园积分’来兑换的,这也是激励孩子们的一种方式。”
他觉得在以后,在图书馆抢座位,也会成为学生们的日常,那些如今早早起床,在路灯下的小伙子,小姑娘,也不必再穿着厚厚的衣服徘徊在校园的路上。
虽然学校距离真正的城市很远,但樊成岩还是盼望着让孩子们知道,图书馆会是最舒适的地方,盼望着孩子们都能感受到图书馆的魅力。想着以后孩子们可以走进图书馆早读,樊成岩的嘴角就会扬起笑意。
除了令人羡慕的图书馆,学校还有35亩青稞地,老师们会教孩子们种地;也设有民族马术课,为孩子们购买了很多马术用具。
做了这么多,那么支教的校长和老师们希望这所学校成为什么样的学校?是否也希望孩子们未来考上名校?盼望他们拥有似锦前程?
樊成岩说,学校今年还有50位支教老师,他们曾经在西宁,对孩子们的最大期盼是考上名校,但在现在,对于这里的孩子,老师们觉得考本科、大专、甚至继续当一名牧民,都是好的。“对于老师们来说,能实现这样的愿望,其价值和意义会比曾经有孩子考上名校更令大家开心。”
作为校长,樊成岩说正如自己想为孩子们建一座图书馆,就是希望孩子们能够有见识,“希望图书馆的这些知识、这些故事,能为他们积累更多的人生素材,让他们在人生这幅画作作画的时候,能够下笔如有神。当然最重要的是,希望他们正直的三观,哪怕未来还是一个牧民,那么也是新时代的牧民。”
“让一个孩子接受教育、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就会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樊成岩说。
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编辑 唐峥 校对 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