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生日,大人们都不在家,丫头们凑份子给宝玉过生日,因嫌不够热闹,又把姑娘们都请过来了。
才女们和不识字的丫头们玩在一起,玩什么呢?宝玉提议玩占花名。
让宝玉提议,作者也是颇具用意:宝玉被众花围绕,当然需要分清每个人分别是什么花,这样才更便于赏花。
于是,谁先占,占什么花都交给了天意。
天意,是作者赋予红楼的一大主旨:天意不可违,唯有顺从。木石前盟是天意,金玉良姻是天意,这一次的占花名也是天意。
于是,作者通过占花名,把故事的结局和诸芳的个性以及命运蕴含其中,并让宝玉和读者来领悟。
宝钗——牡丹花:任是无情也动人摇骰子摇出宝钗先抓,抓出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牡丹是公认的群芳之冠,宝钗抽中牡丹,“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
“巧的很”,即是作者对天意的解读,比如刘姥姥为王熙凤的女儿取名为“巧”,其意就是“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为巧姐“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占花名的游戏不仅是给出花名,而且对每种花都有一个注解,并且加入了互动。
宝钗所占的牡丹注解为“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唐诗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所以大家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而是关注互动。
宝钗的互动提示是“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于是宝钗要芳官唱曲,芳官便唱了一曲《赏花时》。
大家都在娱乐,唯有宝玉走心了,“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宝玉因何而走心?
只因这句唐诗和芳官所唱的曲突然打动了他,让他有所悟。
宝钗的无情是显而易见的,于宝玉而言,无情体现在不可亲近,给人一种距离感。动人又体现在何处?是宝钗的“无书不知”,是她的博学,而且总能有意无意地给宝玉起到提点的作用。
如今再结合《赏花时》这支曲,宝玉有醍醐灌顶之感。
《赏花时》这支曲出自汤显祖的《邯郸记》,写的是八仙之吕洞宾下凡去度一人上天,代替何仙姑天门扫花的工作。芳官所唱的即为何仙姑的唱词,是对吕洞宾下凡之时的嘱咐,嘱咐他要记得身上的使命,不要贪恋红尘而忘了及时回归。
这种嘱咐,有如宝钗对宝玉读书上进的劝导,因此宝玉有所悟。
不过,这种领悟和当初受宝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指点而读《庄子》悟禅一样,只是一闪念,很快就过去了。
红楼有两条主线,一条是贾府的兴衰史,一条是宝玉的成长史,这个细节所体现的,就是宝玉的成长。对于像他这样冥顽不灵的人来说,成长主要靠自悟,即在身边人的影响下不断领悟。
这些灵感一样的领悟堆积到一起,等时机到了,就会突然开悟。
因此,这个细节也预示着宝玉最终的出家,是受了宝钗的影响:因彻悟而了断尘缘,就像吕洞宾不以红尘为念。
探春——杏花:日边红杏倚云栽人人都以为探春是玫瑰,好看却扎手,谁知她竟是早春之杏,而且是开在瑶池的仙品。
瑶池,是西王母居住之地,瑶池仙品,最出名的就是蟠桃,王母娘娘每年的三月初三都要在瑶池举办蟠桃宴,能受邀参加蟠桃宴的,都是有身份的仙人。芳官所唱的《赏花时》,何仙姑嘱咐吕洞宾早归,就是怕他误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
蟠桃宴上当然不会只有蟠桃,还有别的仙果,杏就是其中的一种,探春就是王母瑶池里所栽种的杏,可见其来历,也是陪黛玉下凡了结还泪案的“风流冤家”。
“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日边红杏,日是君主的象征,得贵婿,预示着探春将嫁给君主一类的人物。所以众人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正因为大喜,所以“大家恭贺一杯”。
李纨——梅花:竹篱茅舍自甘心李纨占的是梅花,但解花诗却与梅花毫无关联:“竹篱茅舍自甘心”。这也是所有占花者中唯一花与诗无关的。
在80回文本中,李纨的言行无可诟病之处,作者却在第5回的判词中,给了她“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的批判,这令读者大惑不解。
其实,答案就在这次占花名里。
李纨所占的梅花是老梅,即失去了生命力的梅花。失去了生命力,也就无力绽放,只剩下枝条,在寒风中独自清守,故为“霜晓寒姿”。
无花可绽放的梅花,当然吸引不到观赏者,像竹篱茅舍一样,是被遗忘的角落。
这很符合李纨的处境,“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
在这种处境中,除了自甘心,还能怎样呢?必须认命。
也正是这种认命的心态,让她变得冷漠,“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这句话是重点。
她其实很想融入到大环境中,但命运把她安排到了“竹篱茅舍”——稻香村,就连抽个签,也无互动的资格:“自饮一杯”。
人虽青春,但心态已老,有花也不敢绽放,不做老梅又能如何?所以她才“不问你们的废与兴”。
这预示着贾府家败之日,李纨选择了独善其身:你们的死活与我无关。
因此作者才说她不积阴鸷。
湘云——海棠花:只恐夜深花睡去海棠是苏东坡的最爱,海棠和苏东坡都有神仙之品。传统文化中的神仙,都是得道之人,其主要特点是崇尚自由,有如庄子笔下的鲲鹏,无论身居何地,都能让心在宇宙间逍遥游。
湘云虽为候门闺秀,其行止却颇有魏晋风范,“是真名士自风流”,所以才会在酒醉之后,睡卧石板。
一个能够随时随地睡去的人,内心是无忧无愁无牵无挂的,这正是逍遥游的基础。心中有负累,别说飞起来,就连走路都显得步伐沉重。
所以,作者给湘云花签的注解是“香梦沉酣”,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她都能拥有香梦。“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这是湘云的特点,也是苏东坡的特点。苏东坡一生都在被贬谪,但无论怎么贬,他都能从逆境中发现生活的乐趣。
“只恐夜深花睡去”,正是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时所写。夜深人静之时,突然想欣赏海棠,而且想到海棠应和人一样,夜深便会沉睡,于是点着蜡烛前去,赶在海棠休息之前欣赏其花姿。
这种细腻与情趣,不热爱生活的人是不会有的。
这和湘云的达观是一致的,也预示在湘云的家败之后,即使清贫,也能如苏东坡这般,找到生活的乐趣。
麝月——荼縻花:开到荼縻花事了在怡红院的丫头中,麝月排在第三,居晴雯之后,作者也从未花大篇幅表现过麝月,只是通过一些小细节,让宝玉给了定评:“公然又是一个袭人”,意即她的品行与袭人很像。
这便是一个伏笔:麝月将代替袭人。
占花名游戏中,袭人晴雯麝月都参与了,作者没有让晴雯得到机会,却把麝月提到了前面,其用意也是很明显的。
麝月抽到的花是荼縻花,题字为“韶华胜极”,诗句是“开到荼縻花事了”,互动为“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不懂是什么意思,“宝玉皱着眉忙将签藏了”,把麝月的疑问给叉开了。
荼縻花是春天最后开放的花,荼縻花开放,就表示春天结束了,所以互动为“在席各饮三杯送春”,大家一起送别春天。
宝玉为何皱眉藏签?因为他从签中感受到了不祥之兆,深觉这是一句谶语。
根据脂批的提示,袭人离开宝玉之时,说了一句“好歹留下麝月”,表示等麝月独挡一面之日,贾府的胜景已逝,已是“花事了”的春尽时节。
因此,麝月的花签,既是她的命运签,也是贾府的命运签。
香菱——并蒂花:连理枝头花正开香菱是薛蟠买来的,而且因争买她还背了一条人命,再加上薛蟠的言行很不堪,于是很容易给读者造成错觉,以为香菱作了薛蟠的妾,一定不幸福。
其实,香菱与薛蟠有如并蒂莲般恩爱,在之前香菱与芳官等人斗草时就已体现:香菱所斗之草是夫妻蕙,豆官因此笑话她是想汉子了,因为薛蟠出门在外。
夫妻蕙和并蒂花,都是成双成对,而且是“连理枝头花正开”,表示正在恩爱的过程中。
这份恩爱,直到夏金桂出现才会终止,作者给出了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因此,在夏金桂出现之前,香菱是幸福而满足的,与薛蟠的关系就像一枝并蒂花。
黛玉——芙蓉花:莫怨东风当自嗟人人都以游戏之心参与,并没把占花当回事,独黛玉有想法:“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结果也如她所愿,抽到的是芙蓉,众人都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
为什么黛玉和芙蓉是绝配?此处的芙蓉应为水芙蓉,即荷花,性高洁,正合黛玉之性。
但是,作者给予的题注是“风露清愁”,其诗则为“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就赋予了芙蓉新的内涵。
“风露清愁”,给人一种遗世独立却又不胜忧愁之感,符合黛玉的性格。黛玉的忧愁从何而来?在她的《葬花词》中有所体现:伤春悲秋的黛玉,因拥有稀世之颜,最怕红颜老玉,最想在青春花季尽情享受属于少女的欢乐,“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是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容易把一切的不如意都归于外力的侵蚀,比如花落怨东风。
所以,作者给了她“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评语:一切都是自嗟自叹的结果,不要怨恨东风的吹拂。
花开花落,红颜易老,都是自然现象,有什么好嗟叹的呢?不过是自寻烦恼。
这种自寻烦恼,很容易没朋友,但却能得到有大爱之人的关照,这个人就是宝钗,即艳冠群芳的牡丹。所以,黛玉花签的互动是“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
能包容黛玉的也只有宝钗吧,即便黛玉一直把她当敌人,她依然不计前嫌“兰言解疑癖”,并结为金兰姐妹,还把自己的母爱与黛玉分享,让黛玉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重新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这便是君王(蘅芜君、花中之王)的胸怀,就像佛之众生平等,不以个人私利而看待世人。
袭人——桃花:桃红又是一年春从袭人的判词可知,她最终嫁给了蒋玉菡,但他们的婚姻生活是否幸福?花签给出了答案。
桃花是春天最常见的花,本来没什么特别,但作者题注为“武陵别景”,这就有了特指,成了桃花源的桃花。
桃花源里的人,“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不受世事纷扰所影响的神仙般的人物。
由此可知,袭人嫁了蒋玉菡之后,夫妻俩找了个与世无争之地,过起了平淡的小日子。
贾府的春天已逝,“三春过后诸芳尽”,唯有袭人的人生,又有了新的春天,“桃红又是一年春”。没能成为宝玉的妾,却成为了蒋玉菡的妻,并重新拥有了春天。
袭为钗副,袭人也和宝钗一样,“随分从时”,不偏执,懂得顺应命运的安排,能把每一种日子都过成桃花源。
所以,袭人花签的互动是“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
“杏花陪一盏”,因为杏花探春和桃花袭人一样,都通过花签预示了婚姻。同庚者、同辰者、同姓者相陪,则体现了袭人的好人缘,也预示着她的人生不会寂寞,朋友很多。
参与占花名游戏的人很多,作者只着重写了八个人。这八个人的花签,分别代表了贾府的命运以及重要人物的人生走向,结合第5回的判词来读,80回后的结局已能大致明了:宝玉已到开悟的边缘,只差临门一脚。这临门一脚,便是那些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一心护花的他,让诸芳流散而无能为力。
这个成长的代价,实在太过昂贵,所以作者将之化为血泪,用十年时间,凝集于笔下,写成一部《红楼梦》,以警世人:“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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